父亲

难易章

1
小时候的麦场上
我和你在一起厮打
麦粒和麻雀一起厮打
麻雀和弹弓一起厮打
挥舞着童年
两只陀螺一起厮打
碰撞着倒下去的
旋转着飞出去的
是你 还是我
我到底
赢了你多少玻璃弹珠
你不记得 我不记得
谁还记得

我只记得
一头牛和我爹 像两个陀螺
在土地里转 在牛粪里转
孩子们的哭喊 就是鞭子
那一把日子 拧出了汗
在他鬓边飞出去的
是我娘
是一顿吃不饱的饭
我还记得
我爹那宽大的手掌
是锋利的鞭子 我是个陀螺
抽打我 抽打我
我伏在作业本上 伏在奖状上
不停地转 嗡嗡地转
有天 我想看看我爹的手掌
是不是打出了黄黄的老茧
可是 他掌心凌乱的年轮
看得我头晕目眩

一闭眼 一眨眼
我就长到这么大
都长这么大了
父亲说你还相信童话
绿叶都黄了
为什么它你还相信秋天
我不知道 鬼才知道
所谓理想
是天诛人伐的一个词
原来爱情 不是电视剧
只是广告
陀螺是枣木做的
珠子是只圆圆的枣核
像只眼睛 看着我
我看着它
看着它像颗泪珠
看着它
在父亲眼睛里脱落

太多东西是虚构的
父亲说
青春 就是一颗枣核
虚构的一锅年糕

那天
公园里看见父亲
和很多个父亲
在奋力地抽打陀螺
鞭子的声音
擂破了 祖祖辈辈的黄土地

时光在旋转着的陀螺上
飞出去
是不是 谁都会被岁月
抽打得那么老
鬼才知道 我不知道
就像陀螺不知道自己
何时停止转动
停止嗡嗡地尖叫

2
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
打小他就告诉我

要踏踏实实种地
老老实实做人


有天父亲弄伤了脚
发炎化脓楞是不吭一声
从医院包扎回来竟叫起了疼
不是叫脚疼而是叫心疼
农民的药费简称农药
恨不叫人血流七窍
毒你不倒也要毒你到穷困潦倒
国家取消了农业税
父亲找到一丝安慰
甚至老天也风调雨顺
收割的庄稼丰收累累
却抵不过我半年的学费
谁会注意到有人在贫嘴
说什么 穷什么不能穷教育
结果教育真的富了
你瞧连学费都如此昂贵


自从远山被贬 被贬作海岸线
一马平川的平原 就泛起银光闪闪的波澜
混凝土雕刻着风口浪尖
文明 急急忙忙上了城市的船
一只鸟 蹬落庙堂的青瓦
穿过棒子地 落在老磨盘
父亲是黄土做的骨头 吃土黄色的窝头
喂养鸡鸭 悬挂大蒜
朴实如水 在历史的断层
终于泻落成哀鸣的瀑布

父亲终于决定去城里打工
他说城里人挣钱一个月顶咱一年
打工打工打到最后成了打官司
盖楼盖楼盖到末了却要跳楼
一个月的工资却讨还了一年

多少人奔放地扬起风帆 小舟浮躁
年轻和梦想做的木料 手工粗糙
冲向 高高的烟囱 浓浓的黑烟

幸福 难道就是骷髅头的标签
高架桥 冷冷遥望着
被贫穷粉碎的人烟
月亮划向中秋 繁华遮住彼岸
人不再迷恋嫦娥
大地教会她行走 她却选择背叛大地
像那一座光鲜的大厦 把繁华插入云中
但是却驱赶着创造自己的民工
那些沉默行走的灰尘
难道不正是被水泥压得喘不过气
老实巴交的黄土地
化成的舍利子

黄土地背着城市
恰似一只石龟驼着一座石碑
碑上铭刻一个冷笑话
给你看 给我看
给后人看 看不穿
雕像都会风烛残年
人们会不会看穿 繁华
仅仅是一个残念

断了的是残念
断不了的  是父亲脸上的皱纹
父亲把身子铺在磨盘上
任人生的石磨碾过

年华未暮 容貌先秋
苍老来的如此无厘头

自从有了钢铁
祖宗留下来的土地
慢慢在父亲眼睛里失血
就像 自从有了化肥
父亲留下的的粪筐
慢慢在墙角腐烂

荆条翻飞 荆条翻飞
一鞭子一鞭子抽打
将粪筐的木柄打做拱形
竹篾子穿插进父亲的后背
山一样的背
慢慢被抽打的像筐柄一样拱
一顶草帽 遮住六十年烈日
我父亲的父亲是个英雄
粪筐就是他的一件超人战斗服
直到躺进棺材 爷爷才肯脱下来
父亲的粪筐里
一颗一颗 拾满牛粪
拾满镰刀和猪草
粪筐子裸着一条条的荆条
一如他瘦瘦的肋骨
肋骨条条
拾着黄土地 背了一辈子
肋骨条条
漏不下风雨 装满了故事
像座米缸 不曾空过

莫左

很厚重，朴实的语句，让人感动。
欣赏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