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有个娘

难易章

    记得我看见过，她翻开一本旧旧的厚厚的书，低声吟唱，也隐约记得她屈着双膝，闭着眼睛，一张憔悴的脸温柔而激动，左手按住那本旧旧的厚厚的书，右手在胸前画着十字，同时发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她在自言自语什么？我不知道，因为她的声音太低太颤抖，因为我的太小太无知。“万能的主啊--”我终于偶尔留意到这一句，便立刻好奇地上前问。她仿佛吃了一惊，却又会心地一笑：“万能的主是个神，比孙悟空还厉害，比恐龙特级克塞还厉害，他可以让我们的灵魂进天堂。。。。。。”“那天堂是什么？”那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年纪，我追问。她几乎只有苦苦地笑了，最后指着那本旧旧的厚厚的书说：“就在这里边。”又咕哝一句，“小孩子懂个什么？”
     我就是个小孩子，我不懂，我就是不懂。那本厚厚的书叫圣经。一直那样放着，似乎准备呈接世上一切的尘土。后来我翻开它，为了寻找一个叫天堂的地方。那天，好多人抚摩着我的小脑袋痛哭，说她是一个好人，定然已经升入了天堂。天堂，那一本旧旧的厚厚的书。于是我去翻书，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哪里有什么天堂，哪里有她的半点影子？我好恨她，她为什么骗我呢？
     年轻时，她嫁给了一个婚礼上连裤子都是借来的穷汉子，她识字不多，却有一手修理柴油机的好技术。那个年代，在滹沱河沿岸的村子里，庄稼大多都是需要灌溉的盐碱地，生产力还比较落后，抽水泵不是电动的，是用柴油机带动的。所以会修理柴油机的她，有力的保障了庄稼的收获，加之她心肠又好，肯吃苦，总不见闲着的时候，所以现在我问起村里那些她同时代的人她是个什么人时，个个都翘大拇指。然而也只有她的婆婆在背后恨恨地骂她是一头没用的笨牛。封建的婆婆一心只想要孙子，她呢，却接连送给丈夫两个女儿，当然令婆婆大为火光。因此，日里受婆婆的冷眼白眼丈夫的家庭暴力如家常便饭。甚至又一次，我亲眼见她丈夫发脾气把滚烫的帮子面粥泼在她身上。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加入了天主教，之前她总觉得婆婆跪拜的观音大抵没怎么灵验过，丈夫研究的周易也没什么用，所以她和邻舍的几位媳妇改信了基督耶酥。现在想想我原来受三个宗教的影响是有家庭原因的。
     改革开放后的第十二个年头，丈夫终于建了新房。当全家都搬进新居的头一个月，她产下第三胎，是个男孩，也就是我，这可乐坏了婆婆和丈夫，一个合掌说是菩萨保佑的，一个说是卦里早晚是准的。她也高兴，她还以为是耶酥显灵了呢，哈哈，其实耶酥不管这个，玛利亚显灵才对。然而，乐极生悲，计划生育的超生罚单开来了，本来拮据的生活陷入了困顿，刚刚还对她百般爱抚的丈夫在婆婆的怂恿下把怒气全撒在她身上，说这种霉运是她信什么天主邪教招来的报应。几番腥风血雨，都是逆来顺受，她的坚强和直着，现在还令丈夫感慨。为了养活三个孩子，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忙活。据我大姐说，妈妈为挣钱天天打短工，当招工，没时间照顾我，我大姐上学就背着我去上学，我哭了饿了就往大街上找给小孩正喂奶的女人吧唧两口，要不就到羊肚子底下嘬羊奶，大姐说你还吃过猪的奶呢哈哈，希望她是说笑话。
     在我记事起，对她就有两点印象，一次是我跟隔壁家小孩打架挨了打，回家向她哭诉，她却揪着我到打我的小孩家给人家道歉，并抽了我两个耳光。一次是因为没钱住院，回家养病时，因为大姐二姐上学考学不在家，她就一手提着自己的输液瓶，一手用勺子给我做粥吃。现在我才懂，其实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她们宁肯让自己冻着累着也不能让孩子们叫饿，她们都会在夏夜里给孩子们讲些有趣的故事，哄他们睡觉，她们都会缝个沙包做些让孩子们玩的小玩意。。。。。。我记得她的笑，嘴角翘得比常人要高。我遗传了她的这些基因，特别特别矮小，特别特别爱笑。她那带动所有人笑的笑，她似乎一直在笑，直到她终于笑不出来捂着胸口歪嘴皱眉。医生埋怨丈夫为什么不早点来医院检查，丈夫很纳闷以前没见她有过身体不适的样子啊。不是她没有过，是她没有让你们看见。她的坚强就像雷锋的日记，雷锋死了，人民才发现他原来做过那么多好事。过后没几天，上帝那的柴油机坏了，就把她叫去了。
     她的葬礼上，我好顽皮，觉得好玩，我的全部心思都在研究盖着白布的她身旁所谓的贡品点心。我总趁大人们不注意去偷一两块饼干塞到嘴里，其实大人们一直在注意我，他们说我可怜。你们才可怜，可怜是个不好的词。就她不去注意我，她一直安详的闭着眼。然后，她的娘家人风风火火赶来大闹了一场，他们愤愤地说是我的爸爸和奶奶逼死了她，到现在我才明白，她是被生活逼死的，不是我爸爸和奶奶。当时场面非常热闹，跟过庙会似的。喝喝的骂声和呜呜的哭声，正午出殡，娘家人死活不让起棺。最后大伯抱起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孩一个个给那些舅舅阿姨下跪。大伯见我只顾嚼饼干，眼里竟然没有一滴泪水，冲着我冻皴的脸咣咣两个耳光：“你倒是哭啊，你娘的你娘都死了。。。。。。”我哇一声就哭了，疼啊。终于出殡了。按习惯要死者后辈摔灰罐，拄丧旗，我只模糊记得自己是在爸爸肩上，抱着一只大号丧棒。我要是孙悟空多好，把它变小藏进耳朵里，太沉了。二踢脚响了，我们起程游行，我像个大英雄，抱着我的宝剑，站在人群的最高处，然后我看见一个漂亮的邻家小女孩，正仰慕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我，并对我莞尔一笑，我也笑了，心里边别提有多自豪了。
     如今，我对她已经没多少印象甚至忘记了她的样子，爸爸和奶奶迷信，说死人的东西留不得，所以现在连她一张照片都没留下。回忆起来她只是一座乳房似的坟，她得了乳腺癌，被医生割去了一个乳房，小小的我真的不懂事，她刚做完手术，我就钻进她怀里要奶吃，碰到伤口上，她疼得流了泪。
     每年都要给她上坟，都要假装自己很悲伤。或者不是假装，就是悲伤。她去世的时候，我是六岁还是八岁，我贱忘了，总感觉，那不是我一个亲人的去世，那是我童年的死亡。

梧桐诗雨

冷静的叙事中包含着深深的痛切之情。结尾让人潸然泪下。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无私。

问好楼主

丑男人

再迷信也应该留张照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