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木朵:“去成语化”也许是一种去除淤泥般的工作,这使我想到了诗的晦涩问题。每一个阶段都会出现对晦涩的追求以及对它的反感,就前者而言,得到当时一种普遍的“反感”恐怕正是尝试的初衷之一。读者有时把晦涩的原因归于诗行之间那突然的跳跃——仿佛诗人有意撤去了上阁楼的梯子。对晦涩的反感有一种强硬的支持:反对诗人的恣意妄为。也许如艾略特所言,诗中混乱的局面并不存在,“不仅仅有概念的逻辑,也有幻想的逻辑”;只不过,那幻想的逻辑在暗示读者:一些别样的阅读角度有待运用。你是如何看待诗的晦涩的?浅显、流畅是在向严格的尺度示弱吗?当诗中某个句子招引你走入岔道时,你将如何保持必要的克制?你的理想读者是谁?
阿九:成语化,简单地说,就是将汉语表达定型并一味扩编成语和固定搭配的一种癖好,最新的例子包括“我拿什么来拯救你”、“著名的传说中的”之类的低级趣味。去成语化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如果你不碰一碰他的胳臂加以提醒,一个中学语文教师能把成语词典的厚度从一千页增加到两千页。他真诚地以为背诵的成语越多,一个人的写作就越有水平。但看看今天的事实,成语们都在干什么?中小学生们用它们来接龙,地方旅游局的导游们用它们来解说景点和古迹,城市晚报的投稿者用它们来制作豆腐干,翻译者用它们来意译抓不住要领的片语。就像全民都开博客一样,当数量无限扩充,就会导致集体无效。
成语并不会改变作品的晦涩程度,既不增加也不降低它,但成语对创造力的最革命的两个战线,即科技写作和诗歌写作,从来都是多余的。我有个学理工的朋友在学位论文中写着类似这样的话:“如果不能控制好这些关键参数,那将前功尽弃,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后果。”读了此页论文的人看了无不喷饭。成语问题因为牵扯到文化遗产,所以容易引起争议。发明了太空人(taikonaut)一词,主张恢复汉服的马来西亚华人赵里昱曾指责说,“某些人已经猖狂到要‘去成语化’的地步了。”事实上,我希望汉语永远具有革命性的创造力,而他希望保护汉语文化的遗产。二者并不矛盾,但他显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晦涩与否并非诗歌的本质特性,而是风格学的因素,写作中的自由领域。无论是否晦涩都可以写出好诗。但是问题不在于现当代诗歌出现了明显的晦涩倾向,而是许多人对晦涩的诗歌有着“义愤的无知”。如果一个人不懂数学的艰深、物理学的飘渺、绘画的抽象、音乐形式的纯粹,他会有一种谦卑和敬畏。唯独当他面对诗歌的晦涩时,他会产生一种义愤情绪,似乎那些诗行是在嘲笑他的智力。其实,如果我们将诗歌也当作一门自足的艺术,需要起码的阅读训练,那么诗歌对普通公众而言是晦涩的也就很容易理解了。中国人均每年读书不到10册,对于这样的远离书本的国民性格,其实没有任何一种艺术不是晦涩的。此前你曾提到过词语置换的问题。对没有任何诗歌阅读经验的大众而言,诗歌看起来确实像是一种加密了的语言。但是,如果在诗人之间也产生了晦涩的话题,那恐怕不是指阅读理解中的障碍,而是对作者写作意念混乱的婉辞。
就作品而言,大致有两种晦涩:一种来自本身就很复杂而隐密的个人体验,另一种则是因为思维混乱和幼稚。晦涩正如平直一样,都是诗人的基本权利。只要是意识清晰的写作,我不在乎诗会有多晦涩;我不喜欢的是故意用很晦涩来掩饰的空洞。一首诗的失败不是因为它的晦涩或者平直,而是因为它的幼稚、空洞和混乱。
另一方面,诗歌批评也可以是晦涩的。深刻而有洞见的理论可能是晦涩的,但令人难以接受的则是以晦涩语言写出来的幼稚的理论。在我看来,针对特定问题和现象的专论可以是,甚至应该是深奥而晦涩的,其对象是少数专家读者。一旦众多的专论在理论界取得共识,它们就需要加以整理和还原。从数理科学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越是优秀而精彩的理论,越是能通过一个相对简单的构架指向少数基本规则或事实,这样它就可以用平直的语言向非专家读者来解释其要理。如果我们翻阅庞加莱的《科学与假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狭义与广义理论》、海森堡的《物理学与哲学》或者霍金的《时间简史》,我们就会立刻发现,伟大的作者们并不会葬身于数学公式之中,而伟大的理论在形式和本质上都是极简主义的。关于诗歌的一切理论如果无法还原到公认的基本美学设定和审美事实,那么它就很可能是谬误的,无论它的语言多么深奥。大约20年前我有个师兄很聪明。他在学位论文的主要模型中使用了五重积分。我真不知道在那个苹果机的时代,他能有什么办法把自己的模型求解出来。
就我的理解,你说的“上阁楼的梯子”正是连接作者-文本和读者-阐释两对概念的一个基本构架,它也许是富有阅读经验的读者的理性常识,也许是艾略特所说的“幻想的逻辑”,也许就是人性。当我阅读一首看起来晦涩的诗,我总是试图从中看到作者的逻辑,无论是概念的还是幻想的。文本的内在逻辑是作者对写作过程及结果的控制的体现。这个梯子可以是小跨步的,也可以是大跨步的跳跃来保持趣味,但它通常不应该断掉。在一个同样写诗的朋友的逼问下,如果一个作者无法理清其写作逻辑,那么那一首作品通常就是失败的,正如一个下棋者如果不能复盘,那他就根本不会下棋。加拿大诗人珀迪在《死诗人》中曾提问:“那些词语从何而来?”后来这句话变成了一本加拿大诗人访谈集的书名(《词语从来之处》Where the words come from:Canadian poets in conversation,2002)。我倒不会坚持说,作者必须解释到每个词是怎样冒出来的,但他必须是一个头脑清醒而自觉的作者:一旦有必要,他至少要有能力说出一个诗节是怎么出来的,哪怕他被迫诉诸“灵感”或梦幻。不过,诗歌早已不再是一个神圣的事业(沃尔科特就持这种观点),灵感或天启绝对解释不了诗歌数量的爆炸,除非它们也能被任意稀释。
如果两首诗分别被贴上“浅显、流畅”和“晦涩”的标签,我恐怕会先读前者。读诗本来就是一种无需消耗智力的娱乐,甚至具有轻微的色情意味。如果一首浅显的诗被证明是无效的,那我并不觉得惊讶。但是,如果一首晦涩的诗也被证明是无效的,我会有双倍的失望,因为几分钟之前我还对它期待甚高。如果说在诗歌的可读性方面有某种尺度,那么这个尺度就是作者本人能否基本上把自己的写作逻辑复述出来。一个不能复盘的诗人就像一个记不住《奥德赛》诗行的荷马。
不仅长诗需要清晰的内在逻辑来保持整体性,短诗也需要内在的逻辑来驱逐诗行里的水分。如果我在复读自己写的一首诗时无法解释某个诗行是如何跳出来的,或者说,如果我本人的诗中如果有任何句子将自己引入岔道,我肯定会马上把它删掉。我无法容忍自己在诗中发出垂暮老人般的不连贯的声音。无论是否做得到,至少在心里,我得不断抬高自己的基线。如此看来,我的“理想读者”也许正是我自己。只有我本人才会认真地读我写的那些东西,对它们施以拷问和私刑。当然,一个诗人的身边如果有一个思维清晰而且善于提问的批评家读者,他就很幸运。他们能在相互诘难中理清思路,正如藏传佛教辩论中的那个砍刀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