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浅浅的、明亮的色调,骑自行车的轻盈少女,辗转急促的白色街道,恬静如画的田园风光,镜头的轨迹随着如流水般动人的钢琴曲一一呈现被秋天熏得很干净的气息,只是随处出没的德国士兵破坏了这明快的气氛。 她是一个寻常的邻家姑娘,像一杯凉白开,既友善,又孤僻,含着决绝的安静。或许是因为父母都去世了,所以她看上去总是有那么一点忧郁,然而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谁的心头是畅快的呢?她是一个钢琴教师,举止间有稚嫩的端庄。镇上有几个孩子是她的学生。弹钢琴是她最大的乐趣,闲暇时在家弹琴给祖父听以打发时光。战争的阴霾仿佛没有影响到她,然而只是仿佛。 他受指令搬进她的家,住进她父母的房间。他是一个德国军官,德军的势力不容许她和祖父抗议。从此这个家有一种突兀的气氛,她和祖父说话行事都多了一分冷漠庄重的分寸。他们默默吞下愤怒,刻意忽略他。她从此不在家弹钢琴了,弹什么?巴赫?莫扎特?贝多芬?为什么伟大的音乐家都是德国人?她的音乐不是为了取悦德国人的。 他很英俊,有一种军人的挺拔气质。五官和脸庞的轮廓是经战争磨砺过的冷峻线条,神情带着被锤炼过的稳重沉静。他告诉他们,他亦是战争和责任的受害者,从军是义务,不是意愿。然而那有什么区别呢?他军装上的功勋章说明,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但,他和别的狂妄的德军是不一样的,从未颐指气使为难过他们。相反,反而是他们一直在令他难堪。每一天夜晚,他从军营回到这个房子第一件事,是彬彬有礼地站在客厅门口对他们说:晚上好。然而回应他的只是沉默,一种高贵的沉默,祖孙俩从未在他面前说过一句话。空气就像一团棉花让他要窒息。他感到难过,为残酷的战争,为无法主宰的个人命运,为这一老一少两个陌生人的敌视。 他忍住这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刻板地说了一些寒暄的人,天气,大风,海浪。是他的礼节修养?还是他内心暗涌的倾诉的欲望?战争使国与国之间有裂痕,人和人之间有隔阂,他已经很久没有说一些轻松真实的话。 老人和女孩仍旧是沉默的。初冬的凉意从老房子的四面八方挤进来。 ( 二 ) 她偶尔会抽烟,总是偷偷瞒着祖父。每当心情不好,每当思绪不展的时候,她把香烟当成一个朋友。然而今天晚上,她想对这位朋友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抽着烟,独自在院子里徘徊着。 她感到有一种欲望渗透到身体的细微深处,却无处延伸。人的生命力应该是恣意的,毫无顾忌的。哦,但战争让这个世界遍体鳞伤,正义、责任,国家的仇恨是一项不可逾越的规则。 日子就这样以天天过去,耳边仍旧是那些消息,食物价格又上涨了,反抗组织又被抓了。对于她来说只有一点变了,白天驻留的时间更长了,总有一种尖锐的眩晕的战栗刺痛她那坐立不安的心。 这种贯穿体内的战栗在每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都被迅速地收拢起来,凝结成一块让人望而却步的冰块。每一天晚上,他仍然会在客厅逗留片刻,面对老人和女孩自言自语——从未有人给予他回应。然而他还是说,声音不再刻板,他像和朋友聊天一样。他说,喜欢法国,家人亦在战争中去世,他说,这炉火温暖得让我以为回到了自己家中。他说,他喜欢大海,平静而汹涌的大海。更过分的是,他竟然说他是一位作曲家,他热爱音乐。 更多的时候,她都是蜷缩在沙发内,安静得像一本从未打开过的书。如同在他的印象里,她永远都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态。 她一点儿也不可爱,不够开朗,不够调皮,也不够羞涩。却足够牵挂住他的心。为什么她看上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很想替她抹去眼中那淡淡地哀愁。有那么好几次,他在她眼中发现了一丝欲语还休的闪烁光芒,然而等他想捕捉的时候,那光早已经无影无踪。 ( 三 ) 她在圣诞节那天打扮得比哪一天都要动人,粉红色的外套,精心梳理的头发,女孩子一旦漂亮,连眼神都会带着微妙的骄傲。然而一场雨把她淋成了落汤鸡。换衣服的时候,她端详着自己日渐成熟的美好胴体,换上了亡母的黑色礼服,梳了一个发髻,像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
她坚持不肯随着祖父去做弥撒,祖父答应了,这个孩子一向不喜欢热闹的。
壁炉里的火苗欢快的燃烧,身后响起了马靴的脚步声,她的举动不由就矜持起来。他轻轻走到她的身后,抚着镂花的沙发,那双手距离她的白皙的脖子很近很近,近得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没人允许他这么做,但是,两个人都知道,他可以这么做。像往常一样,他兀自说起话来:我记得我刚来第一天,你弹奏的是巴赫……他坐在钢琴前熟稔地弹起了那首曲子。她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琥珀般的眼睛淌满了温柔,跳动的音符洇出了幻觉,如果他不是德国人的话……
然而,音乐戛然而止,他还要去参加军队的庆祝晚宴。
房子里只有她,她偷偷地进了他的房间,只为再回味一下他的气息。她忍不住偷看了他的信件,有一张姑娘的照片,也许是爱慕他的姑娘,也许是他的未婚妻。灯光黯淡,就像她的心情有些晦暗,默然垂首间有落泪的冲动。她躺在他的床榻上,贪恋着他枕头上的味道……这可耻的眷恋,只怪他说得太多,她误入了一个彷徨的世界,甜蜜而万念俱灰。
( 四 ) 他发现了房间被入侵的痕迹,是她吗?他试图询问她,却又无从问起。终于还是不能问,一旦说出口,就失去了虔诚。沉默是她唯一的尊严,他终究不愿意去冒犯她。他们还是如同往常,微妙地对峙着。必须这样吗?是的,必须这样。他又一次领略到了被命运胁迫的克制和隐忍。
某一个早晨,他即将迈步出大门,却被一阵急促的琴声揪住了脚步。他退回屋里,诧异地看着她。她匆忙地,毫无节奏地弹着一首巴赫,琴声就如同一壶炉子上冒着泡泡的开水。这还是那个安静的女孩子吗?如此慌乱,如此狼狈不堪。他呆住了,直到同伴在鸣喇叭催促他,他转身欲离开,却看到她紧紧盯着他,眼中分明有急切的意味,他不得不驻足去探索她的表情,然后,院子里响起了爆炸声。他的汽车被炸翻,三个同伴身上都裹上了火团,惨烈的嚎叫。他如梦初醒,终于明白了她刚才的怪异举止,不由出一身冷汗。而这个女孩,尚带着如释重负的惊魂未定。
失眠的夜里,她无意中发现抵抗组织在他的车上装了炸弹。上帝如此狡猾,从云端抛给她一把钥匙,说,他的生死都掌握在你手里。她无法坐视不管,又不能出卖自己的同胞。唯有用琴声来救他。
纳粹的行动更加嚣张,许多人被抓,她去参加抗议。与他不期而遇。他是敌方的军官,她是战败国的百姓,她像一只警惕的天真的小鹿,他是一个反省的悲悯的猎人,两个人远远的对视着,隔着人群,隔着车窗玻璃,隔着横亘其中的国仇家恨。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放任自己的目光去追随他,以谴责的名义去满足自己的贪婪。
他终于要离开,远赴遥远的西伯利亚。他被巨大的洪流挟裹着随波逐流,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和她理应擦身而过,却意外烙下她的音容笑貌。他亦觉得满足。他向老人和女孩告别,她仍然一言不发,面对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泪水不自觉涌出,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终于要走,她终于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女孩子,哭着跑到他的车前,满脸泪痕,还未来得及好好梳理自己的呼吸,嗫嚅着小声地说了一句:再见。
平静的表面,波涛汹涌的内心,《沉静如海》是适合心思细腻的女孩子看的纯美悲伤的爱情故事。令我着迷。无关道与义,无关是与非,只不过是正好在时间的荒野,在人潮人海中偶然遇见你,也只能轻轻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整部片子男女主角几乎没有正面交流,却能让人感受到他们之间饱满的感情。是爱情吗?或许是,或许不是。少女心事,不管在什么时代,总是美丽又荡气回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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