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太安静了。
马克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隔绝一切声音的感觉是如此美妙。马克闭上眼睛,在这一刻所有的律动都迅速离他远去,甚至包括自己身体中心脏一次一次搏动的声音,血液冲刷血管壁的“哗啦哗啦”声。身体的每一次运动,骨骼和骨骼之间,关节和关节之间摩擦发出的刺耳的“吱嘎”声。马克爱上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月下听禅,花前醉酒,马克在一切杂乱的声音中寻找唯一的许久不见的寂静,他听到(或者说看到)一朵花在水边缓缓绽开,花瓣从花苞中挣扎出来时发出的“呲啦”一声、一片月光打在水上发出的“唰唰”声、一大碗沸腾的茶水里,茶叶慢慢舒展开发出的“吱纽”声。马克的思想拨开那些纷乱繁复的色彩斑斓的声音,隐约已经要把握到这一切乱哄哄而又美得出奇的多层次的声音中唯一的寂静。就在这一刻,一个巨大的嗓门在身边响起来,凶猛的声浪仿佛一枚重型炸弹,将马克掀倒在地。
“马克,给我把吹风机递过来!”
马克瞬间从色彩斑斓的冥想状态中清醒过来,好像有一双手从后面拽住他死命往回拉,这双手成功了。马克睁开眼睛,看见眼前一目了然的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墙壁上贴着的泛黄的旧报纸,脸盆架上颜色褪了一半的旧毛巾,以及脸盆架边撅着屁股撸头发的妻子周月琴。
马克拉开床头柜散发着浓重樟脑丸气息的抽屉,把吹风机递了过去,刺耳的吼叫声隆隆地响了起来。
“那东西真够吵的!”马克说。“你快关了它。”
周月琴没有理睬他,也可能是真的没有听到,在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老旧的二手吹风机一旦吼起来,谁也听不清其他的声音。马克在周月琴背后站了一会,发现妻子还是没有关掉吹风机的打算,他接着说:“我出去走走!”,这回,他看见周月琴点了点头,指了指耳朵,意思是太吵了,听不清你说什么,你出去走走吧。
马克于是推开门走了出去。这排由若干间二十平米不到的单间组成的出租屋在任何时间都充满了任何声音。邻居们都把灶台和炊具摆在走廊上,为的是躲开油烟,一到备餐时间,走廊上锅铲贴着铁锅剐过的声音、蔬菜在热油里爆响的声音、煤气炉子的火苗呼呼往上窜的声音就会像长了腿似的往耳朵里头钻,躲都躲不开。马克瞧了瞧表,上午十一点,他快步走出黑洞洞的走廊,不到十分钟后,就会有第一口锅唱起来。马克一边急匆匆闯出这条漆黑的长廊,一边回头,恰好看见隔壁的老黄套着一条破旧泛黄的白色背心,拎着装满菜油的塑料油桶走出门来。
“运气很好”马克告诉自己,二十分钟之后,他在不远的一座小公园里溜达,这里僻处城郊,离最近的工厂都有四五公里。公园里站满多年生的杉树、杨树、梧桐树,一片墨绿色的荷塘,长年累月沉在周围苍莽的野草包围中。马克很喜欢这儿。
他踱步到飞跨荷塘的一座廊桥上,听见一阵琴声。长发的吉他手坐在廊桥的地上,弹一首舒缓伤感的曲子。马克听了听,吉他的声音很悦耳,他走了过去。
“你好!”他对吉他手说。吉他手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他。
马克听出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很入门的练习曲,吉他手用的是D调,速度比正常情况慢了大概四分之一。马克隐约感觉到琴声传递出一种忧郁,他仔细端详面前的吉他手:双眼紧闭、长发披肩、手指因为长期练习,长满厚厚的老茧,右手五指指尖贴满创可贴,从中渗出干涸很久的褐色血迹。马克留意到摆在地上的琴袋,上面印着“XX音乐学院”,这让他忍不住小声欢呼了一声,他对吉他手说:“哥们,咱们是校友啊!”
“你也弹吉他?”吉他手说,他摸索着把吉他递给马克,“弹给我听听吧。”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声音很有磁性,让马克感觉到那浑厚的声音在自己的耳朵和胸腔里乱窜。他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在宁静的荷塘里,这声音分外清晰。
马克接过吉他,试了试音,动作很生疏。他想起自己结婚以后就再没摸过琴了,每天上班、写策划、写文案、打报表……回家做饭洗碗,妻子周月琴则在公共卫生间洗衣服。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他们没要孩子,因为不敢,也没有想过买房或换租,五年来,马克的工资还是那么微薄,周月琴跳了几次槽,结果越弄越糟。两个人卯足了劲,打算在市郊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但攒钱的速度远远跟不上首付的增幅。马克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完成了试音,音很准。他接着想起自己的琴,当年他也曾有过一把类似的吉他,是漆成红白相间的红杉木吉他还是像这把一样通体淡黄的云杉木吉他?马克忽然发现他想不起来了,他甚至想不起来琴放在哪里,想到这些,他就感觉到莫名的烦躁。
“琴是好琴。”吉他手说,他的嗓子开始沙哑了,“你就随便挑一首弹吧。”
马克点点头,他在吉他手身边盘膝坐下,打算弹一首卡尔卡西练习曲,结果第一个和弦就搞错了,他蹩脚地弹到一半,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对不起,我太久不弹琴了。”马克说。
吉他手接过琴,从刚才马克弹断的位置开始,将曲子继续弹完了。“是你自己不弹琴的,没有人不让你弹。”吉他手的语调很冷。
“不是这样的。”马克感觉有些冤枉,他摊开双手掰起指头诉苦:“我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给老婆买早点。七点钟等车去单位,路上要花大概一个小时。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其中吃饭就要半个小时,下午上班到六点,七点到家,买菜做饭大概要一个小时。八点半到九点吃完晚饭,还要洗碗,打扫卫生,一切做完已经到了十点多,正是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他瞥了一眼吉他手,发现对方没有反应,有些愤懑地说:“我不像你们这些在学校的学生,每天上完课,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我肩上有家庭的担子。”他接着有些心虚地环顾四周,小声说:“何况,我还有一个物质透顶的老婆,连摸琴的机会都没有。”
谈到老婆,马克又想起了临出来前周月琴垂着湿答答的头发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他向吉他手伸出手,说:“再让我弹一首!”
马克这回挑了一首简单的曲子,弹到一半,还是弄混了和弦,又从头弹了一遍,这回没出问题,但是磕磕巴巴,好像一个唱歌的口吃者。他垂头丧气,将琴还给沉默的吉他手。
“谈谈你的妻子吧。”吉他手这回没有弹琴,他抱着吉他,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我的妻子?”马克犹豫了一下,接着他开始谈他的妻子周月琴。
二、
那时候,周月琴大概只有十八九岁,马克见到他时,她穿着一身朴素的浅绿边白裙子,站在一片玉兰花中,夏天猛烈的阳光,经过玉兰花瓣的过滤,显得格外温柔。周月琴专注于一丛开在玉兰树根部的浅绿色小花,她看得那么专注,以至于马克走到身边,她也没有发现。
“你在找什么?”马克轻声问。
周月琴猛然抬起头,披肩长发从后面甩起来,像一片飞翔的黑云。周乐琴略带意外地欣赏起面前这个同样也在欣赏她的不速之客,她忽然笑了起来,只是浅浅地微笑,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好像一片春风吹过绿水。周月琴指着玉兰树根部的浅绿色小花,问:“你知道这些小花教什么名字吗?”
“你很喜欢花?”马克倚在自行车上,悠悠地说,“你喜欢的话,我采来给你。”
周月琴“哎”了一声,气鼓鼓地说:“喜欢花就要采下来吗?土包子!”之后,她扭头跑远了。
这是马克和周月琴的第一次见面。
马克第二次见到周月琴,是在学院的演出上,周月琴站在诺大的舞台中间,小提琴独奏。那一刻马克准确地认出了这个在玉兰花丛中专注欣赏无名小花的女子,小提琴是尊崇的,高贵的,马克摸了摸背上的红杉木吉他,有些黯然失色地退到了幕布背后。
“下面该你了,加油!”报幕员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上了舞台。
散场之后,马克和朋友们到校门口的维也纳酒吧喝酒,直到这时,马克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朋友们推杯换盏,互相灌到半醉,搀扶着下舞池去了。马克背着吉他坐在吧台前,显得落寞而渺小。
一只手摆在马克面前,是周月琴。
“你好,吉他手!”周月琴很兴奋,仿佛因为认出了面前这个独自喝酒的人就是方才在舞台上大秀技巧的王牌吉他手。她还穿着演出的服装,米黄色绸缎晚礼服,胸口的布料和脖子连成一片,没有走光之虞。“你的吉他弹得真好!”周月琴说,她的脸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兴奋而变得通红。
“谢谢!”马克举起杯,向她示意了一下,“你的小提琴也拉得很棒!”
随后他俩搀扶着离开,那天似乎是七月六号或是八号,在那之后很久,当他们聊到第一次约会的时间,彼此只记得酒吧里炫目的灯光、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至于具体的时间,他俩各执一词,并固执地认为对方记错了。
记忆深处存留的另一次见面是在海边。那天马克把自行车停在周月琴的宿舍下,使劲儿摁铃,很快,一身运动装的周月琴就像一只小燕子一样,从楼道口朝马克飞过来。
“你怎么总是带着你的琴啊?”周月琴说。
马克笑而不答,他蹬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周月琴,而自己那把红杉木吉他则由周月琴背着。自行车沿着通向海边的公路一直蹬。
“琴,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马克回头问。在之后的岁月里,他越来越少这样问周月琴,而后者从来没有回答过。“你真笨。”马克笑着说。
海边的沙滩在望。马克把自行车随意丢下,牵着周月琴的手,沿着沙滩奔跑起来。海水泛着泡沫涌上来,在他们背后留下一串白线。
忽然,马克停了下来,他回身蒙住周月琴的眼睛,在沁凉的沙滩上又走了五十多米。马克凑到周月琴的耳边,用细微到只能让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琴,生日快乐!”随后,他松开手,出现在周月琴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心形,在心形的外围,用贝壳和鹅卵石堆筑了一圈音符。
周月琴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场景感到措手不及,她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马克温暖的胸膛上,喃喃道:“马克,这是你弄的吗?”
“是的,琴。”马克说,“心的旁边,是我为你写的一首曲子。”
他说着,从琴袋里取出那把红杉木吉他,在沙滩上柔柔地弹唱起来。这一幕,每当周月琴从公共卫生间洗衣服回来,或者握着抹布,在餐桌上麻利的擦拭时,马克就会想起来,有好几次,他捉住周月琴略显粗糙的小手,柔情似水地问起,“你还记得多年前,我们在海边的那个下午吗?”周月琴就会报以一个茫然的眼神,接着,她会甩开马克的手,用深恶痛绝的声音数落:每天都是我来做这些粗活每天都是我洗衣服我擦桌子我扫地我倒垃圾我清洗厨房我擦窗户你一个大男人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点都不知道体谅我一点事都不会做每天我都在受你的折磨你看看这间破房子伸个懒腰都会碰到头外面下雨里面就下泥灰水你看看我的同学XX已经出国了你看看我的同学XXX已经在上海买了套别墅你看看我姐姐嫁了一个好老公从此吃香喝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看看我们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你天天灵魂出窍一样这个不知道那个不明白我嫁了你真是倒了大霉是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而你还是这样不思进取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次数多了,马克就自动缄了口,到现在,他已经不确定那天他们在海边度过的到底是下午还是上午,他们看见的究竟是朝阳还是夕阳。
周月琴抬头亲了一口马克,“我好希望这一刻永远停留住!”
“我也是。”马克柔情似水地说,他在欢唱着涌上来又退下去的海潮前紧紧拥住了自己未来的妻子。
三、
“之后呢?”吉他手闷闷地追问了一声,此刻马克已经抽完了身上带着的最后一根烟,他做了一次深呼吸,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
吉他手摸了摸胸口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包烟,递给马克。
“你是哪个老师班上的?”马克随口问道。
“老欧,我们叫他老海鸥,他的秃顶在晚上可以当灯塔用。”吉他手嘿嘿笑着说。
马克想起欧老师黑豆般小小的单眼皮眼睛,也跟着笑起来,笑到一半,终于又想起欧老师曾经一头飘逸的长发,又笑不出声了。
“梅老师呢,还在吗?”马克问。
吉他手想了想,“教乐理的梅主任?大一的时候教过我们,现在好像退休了。”
马克“哦”了一声,没有说话。两个人并肩坐在廊桥的地上,抬头看天。
天空蔚蓝,有一群鸽子在这块安静乐土的上空绕着圈飞翔。
“我再弹首歌给你听吧。”吉他手说,说着他弹起了《加州旅馆》,很复杂的和弦在他的手上被驯服得好像马戏团里的狮子。这个比喻一直往马克的脑海深处钻,钻的很深。一曲终了,吉他手忽然泣不成声,他捂着头在地上打滚,痛哭流涕,吉他远远丢在地上。
“怎么了?”马克问,他上前捉住吉他手的肩膀,“怎么了?”
这时,吉他手睁开眼看他,马克这时注意到对方双眼血红,瞳仁浑浊,他伸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而吉他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你的眼睛……”马克惊呼出来,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吉他手说:“是青光眼,我给自己找了个地方用来失明。”
马克靠着柱子,缓缓坐下来,他干张着嘴巴,一只无形中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吉他手伸手捏住马克的肩膀,紧闭的眼睛流出泪水,嘴角颤抖着,他说:“你是马克吧?虽然过了这么久,我还记得你的声音。”吉他手说着,叹息了一声,相比刚才的琴声,这一声忽然显得无比沉重。他摸索着,靠在柱子上,双手向后,牢牢地搂住那根红漆斑驳的水泥柱子。“在学校里,一直流传着一盘光碟,那是95年校庆时候的演出实录,可以说是学校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演出。而那个吉他手,也被称为学校成立以来,最伟大的吉他手。”
“你一定记得吧,马克?”吉他手呻吟道。
马克跪坐在原地,一言不发。那个人就是他。
“马克,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吉他手问,不等马克回答,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四、
邓东山入学那天,刚下了一场雨,气温凉爽,从学校门口到教学楼的两百级台阶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地底下的热气伴随着倾盆而下的大雨散佚出来,没入空中。
这是个好天气,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他和他的同学们,穿着整整齐齐的校服,端坐在大教室里,昏黄的夕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落在墙壁上。老欧站在讲台前,穿着笔挺的西服,戴玳瑁色的宽边眼镜。这个中年人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暮色沉沉的气质,雪亮的秃顶很抢眼。
老欧说:“孩子们,我很高兴见到你们。”
很久之后的某一次,老欧又说:“孩子们,我没有后悔见到你们。”他从讲台下取出一片光碟,插进机器里,背后的白色墙壁上出现投影。
“这是你们的学长,在95年校庆时的精彩演出,那一次的精彩是史无前例的。”老欧说,“今天我们课程的内容,就是重温这一刻的辉煌。”
邓东山坐在上百名同学中间,他的校服干干净净,脚下的球鞋却磨破了一道口子,鞋帮的棉花也露了出来。这是大哥穿旧后留给二哥的,二哥的腿废了,就留给了他。鞋子有些大,邓东山就在里面塞了两团纸,鞋子勉强穿上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悲惨家境,《加州旅馆》的前奏响起来时他仿佛被什么致命的东西当头命中,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长发披散的青年在舞台上,这一刻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他身上。万众瞩目的光芒中,他清晰地看见,吉他手穿着的是一件普通的白棉T恤,袖口磨破,肘子上打着补丁。
“他和我一样!”邓东山死死盯住吉他手手肘上的补丁,告诉自己:“但他是那么地骄傲!”
下课之后,他问老欧要了那盘光碟的拷贝,没有去拾易拉罐也没有去收废纸,他在宿舍里借室友的电脑看了一天,直到月影昏黄,他还陶醉在吉他手魔幻般的音乐里。“他一定是个魔术师!”邓东山对室友信誓旦旦地说,“而且,他是那么骄傲!”
邓东山找到大四的学长,提起95年那一次传奇般的演出,连学长也肃然起敬道:“你说的一定是马克,他是我们吉他专业的骄傲!”
邓东山开始学吉他,作为一种事业和梦想,他是那么地虔诚,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自己真的在学习音乐。手指在钢丝弦上磨出水泡,水泡磨破,流出鲜血,他用胶布裹在十指上,继续弹奏,他的手在琴板上变幻出无数种和弦,那一刻他感觉像风一样自由。
“我一定要和马克见一面!”有一天,邓东山忽然这样对室友宣布,“他现在一定是专业乐手了,我无法超越他,我只想跟在他背后弹一次琴。”
但是没有人知道马克在哪里,要怎样才能联系,时间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一年,直到有一天,邓东山背着他几年来形影不离的琴走上了空旷的松木舞台,纱曼缓缓拉开,聚光灯打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一直颤抖的手神奇地稳定了下来,像高山,像大海一般稳定。
“这首曲子,献给马克,向我们最伟大的吉他手致敬!”邓东山说,说着,他拨响了《加州旅馆》的前奏,手指在琴板上自由来去,所有的音符自然而流畅地倾泻出来。那一刻,邓东山忘记了埋在煤窑里十二年的父亲,忘记了脚手架上砌砖的大哥,忘记了呆坐在故乡田埂上回忆往事的二哥和他身旁的双拐,那一刻,所有的风都停止了流动,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只有邓东山,只有一个人,在所有的聚光灯下弹琴,他是那么骄傲!
“你超越了马克!”后台的老欧迎上来,把邓东山一把抱住。“我为你感到自豪!”
邓东山抹干了满脸的泪水,说:“不,马克是不可超越的。”
从那天开始,邓东山开始感觉眼睛胀痛,若隐若现,时断时续,常常练了一会儿琴,就感觉眼睛疲劳,头疼眩晕。他抬头看了看琴房暗淡昏沉的灯光,埋怨了一声,继续扫过他的琴弦。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余光已经消失了,面前的世界,好像是管子里投出来的光,狭窄而扭曲。
他开始感觉恐惧,这种恐惧是发自本能的,没有原因,仿佛预感到什么不幸的事情即将来临,无法逃避。他常常揉自己的眼睛,用手可以感觉到眼眶里那两枚将他带入光明世界的眼球越来越僵硬。直到有一天,检查他琴艺的老欧忽然发现,面前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眼球里褐色的瞳仁几乎被虚空中的某物吞噬了一半。心急如焚的老欧把邓东山带到了眼科医院,检查之后得到了“慢性闭角型青光眼”的结论,眼科医生一边推开老欧递过来的烟,一边惋惜地摇头。“赶快做手术,或许还能保住一线光明!”医生恳切道。
做手术,要多少钱?邓东山没问,他忍受着极大的头疼和晕眩站起身来,面前是一扇半开的低矮的窗户,从眼科所在的十楼向外看去,可以看到一排一排灰色的三层或四层小楼,密密麻麻向远处延伸过去,街道和小巷如同蜘蛛网一样,细细密密地覆盖在这座城市上。远处有一排排已经长到一半的高楼,覆盖在绿色的安全网里,一点一点站起来。邓东山猜测,或许大哥就在那绿色的安全网里吧,搅拌水泥或者砌砖,邓东山接着又想到成天坐在田埂上怅忆往事的二哥,心又揪了起来。
“不做手术的话,我还能在看见多久?”邓东山回头问医生,蜂巢般嗡嗡闹响的大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回头看这个扶在床边的青年。
“如果不做手术,最多只有两个月。”医生犹豫了片刻,终于沉声吐出宣判,“你有权利知道这些。”他说着走回办公室里。
老欧扶着邓东山走出医院,在医院门口车水马龙的大街边,邓东山忽然停住脚步。“你想要什么?”老欧扭回头看邓东山,嘴角颤抖着,一道蜿蜒的光线挂在眼角。“欧老师”邓东山说,“我只想见见马克。”
他说,“那个骄傲的马克,我要谢谢他,让我也变得这么骄傲。”
五、
马克坐着,一言不发地听完邓东山的故事。一只喜鹊飞上长廊的檐角,喳喳叫了几声,又贴着荷塘飞远了。
“我记得你的声音,马克。”邓东山说。“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亲眼看见你。”
马克伸手过来,绕过邓东山的肩膀,将他搂在怀里。这一刻,邓东山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他的头枕在马克的胸口,滚烫的泪水汩汩留下来,湿透了马克的衬衣。
“我都不知道,后面的这些故事。”马克说,“我不弹琴很久了,我甚至已经忘记我的琴是什么样子的了。也许是一把红白相间的红杉木吉他,也许和你的一样,是一把通体淡黄的云杉木吉他。弹琴的那些日子离开我很久很久,我也不太可能再捡起来……但是,东山,你要相信,有一种力量是伟大的。只要你相信,它就在那里,一刻也不会远离。”
马克说:“东山,你要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这么骄傲的人。”
说着,马克重新拾起邓东山的吉他,稍稍定了定神,手指飞舞,《加州旅馆》的前奏又响了起来。邓东山靠在柱子上,止住了抽噎,默默倾听,到后来,他俩都唱出声来:
……
“Relax, ”said the night man,
We are programmed to receive.
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①
……
① 意为:
放松点吧,看门人说。
我们天生受诱惑
你可以随时结束
却永远无法摆脱
2011.6.27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