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幕诗剧：遵义

布衣子衿

地点：遵义

时间：1935年1月15日、2006年4月19日、2011年的某一日及虚空中的某一日

人物：白发老太、女人、青面獠牙、众鬼差、众诗人



第一幕：1935年1月15日



白发老太：

那时我年轻，一朵映山红开在山坡
红山红水红土地
在幽暗的日子中呈现，那时候
幽暗的太阳，染上青面獠牙的嘴脸


（众女人唱）

青面獠牙，青面獠牙，青面獠牙……


白发老太：

那时候没有星光，日头也隐逸不见
火辣辣的一片云，一群鬼差探出头
这空无一人的天空
这叫天不应的天空
从井里冒出来的水，从火里冒出来的烟
从弹孔里涌出来的血拉拉的红


（众女人唱）

她没有中弹，她伤得很深
大地的弹孔钻的很深……


白发老太：

那时候只有一点红……映山红
卷过来的映山红
我潮湿的眼里，我腼腆的火
我嗅到的自由的气息，镂刻向往的座右铭
我手捧着死去太阳的骨灰，不惊讶也不悲伤
我手捧春寒的火焰，烫……钻进心底


（众女人唱）

该失去的将要死去，该到来的将要到来


白发老太：

这是我该上升的时候，这是我该醒来的时候
这是我该纳的鞋底，这是我该煮的鸡蛋
这是我该让出的草棚，这是我该吻过的爱人
这还是我十六年来火焰一般升腾的映山红
在天空下尖叫，向上刺透
这是我的火，是我的青青麦籽，在梯田里落地生根


（一女人问）

这些是什么人？
我看见漫卷的红旗插上了遵义的山峦，像烤透地面的炉火，真好看


（一女人答）

我看见，他们在开会。
手里的刀子，怀里的枪，滴着血，吐着光。腰间别着青面和獠牙的头颅……


（众女人唱）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第二幕：2006年4月19日



（一女人问）

那是什么？隆隆地轧着地！
那是什么？白帽子、黄帽子、红帽子，帽子漂满了河！
那是什么，清晨的乌鸦堆满天空，堆满遵义黄朴的血肉！


（一女人答）

黑色的死亡，阴影汇成河
一个“拆”字举在帽子们的头顶
夺走一切的太阳，浑身裹满火，钻进失语的黄云
太阳啊，我又看见了，青面和獠牙的嘴脸！


（众女人唱）

青面獠牙，青面獠牙，青面獠牙……


白发老太：

红军又回来了吗？
为何大地隆隆，千百张饥饿的嘴巴
填满我八十六年的身体，千百张饥饿的嘴巴索食
唉……让我怎么说：我的丈夫陷于草地
我的哥哥凝于雪山，我的父亲被
鬼子的刺刀，挑开了肚皮……
让我怎么说，一个白发都要
枯谢干净的女人，养大了你们
……
现在，她要熄灭了
像一场烛火死于风暴，暴露在黑暗中的你们
像倔强的树迎上斧头
……
让我独自度过一生……断断续续
的苦难，是我的注脚，让我独自独自离开
在云层上你也感受到我的颤抖……


（一女人独白）

白发的老太自言自语，七十年一刻不停
这样的诉苦诉给谁听？
黄河的主人、长江的主人
泰山的主人、长城的主人
拉开了进攻的锥形阵，唯一的守方是我们的众女人
把我们放在砖上烤，把我们放在日下晒
坚硬的手骨烧得通红
你的映山红在哪里？


（众女人唱）

千万顶帽子排开阵势
十一个女人抱在一起
我的丈夫、我的兄弟，我的父母
你们在哪里？


白发老太：

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云开，众鬼差上，在烈日下，将白发老太一拳击倒。

众女人抱作一团，以砖头回击，旋被击散



第三幕：2011年的某一日



青面獠牙：

斩去的我的头，还给你
斩去的我的手，还给你
斩去的七十六年，还给你。借着你的身体
往上爬，爬，爬上清明花的花瓣，爬上杜鹃花的硬枝
爬，爬上黑色的映山红，借尸还魂！


我的爪子虚弱，我的头骨，我的獠牙
渴望鲜血，他们日渐壮实，在土里点起火来
在火里掘出水，在每一个毛孔里挤出鲜血
血淋淋的绞索，就当那是项圈吧
我越长越繁华，长出三个头，六只爪，十二对腥红贪婪的蛇眼睛！
除了心脏！
你们想一想，在地球，在遵义，在房地产的地基前
谁还需要心脏！


（众鬼差唱）

拥有心脏就拥有迟疑
拥有心脏就拥有软弱
拥有心脏就拥有死亡
……


青面獠牙：

多饥饿啊，我们的食物
还是太少，可供咀嚼的骨头还是太少
暴晒在黑暗下的眼睛还是太少！
一百年，一千年……我们就坐在黑夜里
编织遮盖太阳的云
我们咬得还是太浅，伤口溃烂了，苍蝇纷飞
我们咬得还是太浅，要让这腐烂深入血液！
要让我们在上帝的血液中万寿无疆！


（众鬼差唱）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众女人抱作一团）

他们又在唱歌了，青面獠牙和鬼差们
又唱起了索魂的丧歌
十三亿的海洋里，黑色的沉渣越来越多
啊！魂归西天的白发老太，你的丈夫，你的兄弟，你的父亲
然后是你，先后滚入时间的淤沙
寻找红色的映山红


遵义没有映山红，带荆刺的皮鞭
抽打，一刻不停，女人们，把头搁在城砖上
哭泣吧，效仿孟姜氏的前辈，不为别人，为自己悲惨的一生
哭吧，哭塌城砖……
就逃出去！


（众女人唱）

这时候没有星光，日头也隐逸不见
火辣辣的一片云，一群鬼差探出头
这空无一人的天空
这叫天不应的天空
从井里冒出来的水，从火里冒出来的烟
从弹孔里涌出来的血拉拉的红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第四幕：虚空中的某一日



帕斯捷尔纳克：

我爱我的祖国，广袤的苏维埃
我爱这肃杀的田野，患得患失的俄文
我爱这唯一的日子，生离死别的松针
我爱，飞掠母亲的海燕，太阳在冰上越来越暖


“然而整个剧情已定，
道路的尽头在望。
我在伪君子中很孤单。
生活并非步入田野。”


艾青：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这土地视我如仇雠
种满荒芜的野草，霸占母亲的怀抱！


索尔仁尼琴：

我是俄罗斯的良心，我是这头脑紊乱的痴恋者
我是古拉格的斗士，我绝不撒谎


当虚弱的小羊羔，带上蛮牛的面具在牧场上蹦跳
当马驹们挤作一团，回应普希金的蔑视：
“干吗赐给牲口以自由？
它们世世代代继承的遗产
就是带响铃的轭和鞭子。”


我唱着人类苦难的歌，在漩涡中，在古拉格群岛
祖国还悬在舌间、笔端和心头，而
我
是俄罗斯的良心


希尼：

没有别的作物
没有甜菜和豌豆，没有萝卜
土豆地里的资料在沉重的
账簿上，化为亩、码、英尺的单位
我的恐惧，是这块土地
突然长出一幢楼来
即使是平房，即使是扬沙天，遥远的东方那个
叫遵义的地方，大地枯黄
即使是一幢矮矮生长的平房
也会化成虚脱的泪水


摩托车嘟克、嘟克地响起来。
“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
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


（众女人唱）

太阳殷红，泪水干枯
我在祖国的城砖里拥抱另一块
我在你们的眼眶里点燃自己


我看到了红通通的尽头


201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