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在期盼着夏天,我每一年都在各处旅行,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追随夏天。这和我的恋人没有任何牵连,我是我,他是他,我们是自带两极的磁铁,紧紧相吸又果断相斥。我走在半人高的蒲公英丛里,忽然就想起了他,我好像很久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的脸了,就像我很久没有低下头看这些迷人的花草了,这些花有一种药的味道,这和他的吻的味道有些相似,但也许这只是我想不起来吻他是什么味道的借口罢了。
在这块荒废的野地中央有个篮球场,地面还残存着一些大概是41码球鞋的脚印,说明不久之前有个男孩子来过,我不知道下一个来这儿的人会不会发现一根属于我的长长的发丝并因此来判断不久之前有个女孩子来过。我坐在篮球架下面翻看一个月之前的报纸,看见有个男人在网上出卖自己的时间,他在每个夜晚来到香港机场,把那一晚上的时间卖给任何一个需要在机场度过漫漫长夜的孤独者。我砸砸舌头,抬头想了一会儿,于是我把自己放在了网上,希望能卖一个好价钱。
买家只有一个,他买了我一起去篮球场看蒲公英和日出。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有些不自在,毕竟这是第一次出卖自己,这和我平时的工作并不一样,这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出卖,告诉别人我愿意去为你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应该能让你感到一种满足。
这是很妙的体验。这也许是很妙的体验。很妙的体验?我甩甩头,想迅速清空这些想法。
晚上十点的时候我去找他,他定的时间。门开了,他侧身出来,穿着画得乱七八糟的T恤,长头发,鞋面上钉着铆钉,我说你像是音乐节要去约会的男孩子,你这个样子符合所有人对于贝斯手的幻想。他笑了笑,腼腆地撇了撇嘴唇,两手抱在胸前,看了看我露在凉鞋外面的脚趾,他说,你是不是应该陪我走到篮球场呢?他说也许我们走到篮球场的时候估计正好能看见太阳跳出来呢。他说,你想想,当你走了很久的路来到太阳面前,它就正对着你的胸口,烧着你的脖子,舔舐着你的心,熔化你全身每一寸肌肤,有没有一种自我消失的感觉?我想了想,就笑了,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作为一个追着夏天跑的人,我几乎每天都在感受新生太阳的灼烧。
这个城市的夏夜是寂静的,仿佛所有人都已经入睡,即便是还没入睡的人,窗户也都关得严丝合缝,仿佛生怕和这个滚热的世界有丝毫的联系,偶尔有一两个骑着单车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一下子就窜进小巷子里了,知了开始叫了,这是我今年夏天头一次在夜里听到知了的叫声,还有蟋蟀和其他昆虫们????的和声,即便如此,这夜还是寂静得密不透风,他大概是有些尴尬,让我讲个笑话听听,但我也很无聊,又不想对我的买主讲黄色笑话,于是我们两就这样闷头走着,经过有雪白栏杆的中医附院,种满芒果树的实验二小,经过灯火通明的消防四分队,经过店员在打呵欠的7-11,经过灰色的马路,经过闪烁的红绿灯,经过几家我经常光顾的CD店,经过只在夜间开门的挂着红色半透明纱帘的理发店…….哦,经过了这么多地方,但我们好像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再次经过一家CD店的时候他问我喜欢听什么音乐?我刚要说话,他又问我现在最适合听什么音乐?我说现在最适合听的音乐是the view 的street highs, 我打开iPod,一人一个听筒,就这样听完了这一张。听到这样的音乐他好像开心起来,开始不断说话。
“每天我都快节奏地冲进地铁,又快节奏地经过每个人,那些与我方向相反的回收报纸垃圾的老人们从我身边掠过,我还经常在地铁口看见两个乞丐,她们好像是姐妹,蜷在破烂的棉被里,旁边放着蛇皮口袋……我可怜他们,但我真没办法帮,有时候特别想上去给他们钱,或者把早点送给他们,但是我做不到,你知道吗,我走得太快了,后面的人推着我也走得快极了,当我想要把钱塞到他们手里的时候,我已经离他们十几米远了,我不会浪费时间再挤回去,把钱和五块钱的早点放在他们身边-----况且他们还在熟睡着呢。我就继续往前走,有时候我发现我周围的人都长得好奇怪,我都忍不住要笑,但是我正要笑,她们已经走过我身边了,我甚至都记不起我刚才为什么要笑她们,这些人或者是一个长得像霍金的外国人,或者是一对每天在地铁站相会的恋人,或者是不小心把牛奶打翻在婴儿身上的妈妈…….”
“怎么能这么快呢?你都来不及欣赏梧桐的叶子落在人行横道上的美丽情景,它们就被扫得一片不剩了,有一只鸟在树上唱歌,有一天它忽然看见我走得那么快,就不唱了…..它就一直不唱了,最后它就变成了一只只会跳来跳去的鸟。”
“每天,时时刻刻,我在7-11结账的时候,每个女孩子手里都拿着酸奶,要减脂,要给肠胃做运动,要同时摄入膳食纤维多种维生素。”
“我开始一整天的工作,然后工作,然后结束一整天的工作,我发现前台走了,同事走了,空调关了,只有灯还开着。”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两个可怜的睡在破烂棉花被子里的女孩子已经睡着了,她们起得比我晚,睡得比我早,有时候我会觉得她们从来没有起来过,树上那只不会唱歌的鸟也不动了,休息了,我才开始想要好好欣赏这些风景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天一黑,我们就只能看看路灯了。”
“然后我就上网,我在豆瓣,人人网和微博上寻找我过往朋友的踪迹,白纸黑字地写着他们最近去了哪里,”吃了些什么,爱上了什么人……过去我曾经尝试过写信,后来电子邮件代替了写信,再后来,我连短信都不愿意发了,有事我就打电话….现在我很少上网了,我窝在屋子里听音乐看电影吃东西喝啤酒抽烟。”
“你知道吗,有时候太阳照在大街上的样子真的好美,我真想把太阳一口吃下去,把这个世界也一起吃下去,把所有的美好都吞到肚子里去,这样我就不会害怕它们逃走了,它们会再一次排出体外,还是一样会变成美丽的花和俊俏的树。”
“你看现在这个夜晚多好,我好希望能够飞到天上去,就能俯瞰这个城市了,应该是灯火通明的吧,夏天真好啊。”
“我也想这样,我可以做一个纸飞机,把你画在上面,这样你就如愿了。”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变成了一个能飞的人,是个鼓手,更棒的是我不用翅膀就能随性地飞。”
“我梦到我飞到一个女人的旁边,她长得很胖,她胖得像一头河马,但她很美,她穿着华丽的裙子,一件撑破的了vivienne westwood, 她对我说,这衣裙很punk,她说,必须破旧不堪,而穿它的人也必须破旧不堪,之后她拿出一个闹钟给我,说,每隔五分钟,就赶紧提醒我要吃一颗减肥药,每隔五分钟!一定要记得,每隔五分钟!五分钟!!”
“在梦里她又说,你要一直跟着我,别让我睡觉,我睡觉的时候你要把我弄醒,拿棍子打我,或者扇我的耳光….”
我仿佛看到他梦中的女人变成了一只骨瘦如柴的怪物,好像手淫过多的俄男,又好像看到她高举着两项世界吉尼斯纪录给我看,一个是“世界上最胖的女人”,一个是“世界上最瘦的女人”,她对第二个纪录显得异常兴奋。
我看着他的脸,感觉他其实有点儿意思,他会在梦里飞,漫无目的的,而我现在也正和他一道漫无目的地走,也许我是忘了目的,那就是去篮球场看日出。而日出之后的目的地又在哪里,如果一切事情都不带着目的去做的话,所有的事情会不会自然发生,自然结束。我看不到一秒钟之后发生的事,也看不到一小时后发生的事,一天,一年,我看不到。
我转头看着他说,谢谢你,你的故事。他笑了笑说,不用谢,那个笑和这句话我理解为:对,你谢谢我是应当的。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我害怕猴子,我最怕猴子了,但我不反对它们和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我听到这句话,忽然哈哈地笑起来。他又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也是它们的土地,难道要让它们住到海里去吗?”他说完,便看着我,我仰着头吹着口哨继续走路,一边走一边念着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诗很美,这诗总是让我觉得自己卑小,甚至无地自容,我的脑子里会有一切忽然旋转起来的感觉,全是龙卷风的形状,大地就在我的脚下,我看得到她的尽头,可她又没有尽头,我只是她脚边的一只发抖的小动物,踌躅满志,蠢蠢欲动,然而终归会回到她的怀中。这就是我有点想哭的原因。
走路变成一件很浪漫的事情,走路的时候我们能说很多的话,在夜里走路,也许还能说出一些平时说不出的话,这是一件掺杂着灵感的祥和美妙之事,也许我只有一直走下去才能明白人生的结局就是不断向前。
前面的都是未知的,未知的爱情,工作,生活,玩笑,烈酒,社交生活,咖啡,新鞋子,二手摩托车,流浪猫,说过非我不娶的男人和别人结了婚,收报纸的老太太把捡到的存折剪成了窗花,长得像贝斯手的男孩子变成了花花公子,地铁站情侣分了又好好了又分,手机丢了,网络崩溃了……未知的一切都是无常且不恒定的,就像我无法爱一个人两次。
就这样我们慢慢地走到了篮球场,那个时候天是将要亮起来的状态,太阳像蛹里挣扎的蝴蝶正要出来,在这之前周围的一切死气沉沉,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凝神屏气地等待光线的到来,我们站在这里,远离灯火通明的城市,看不到来来往往的车船,我们像是海中矗立着的孤独的一座小屋,我们高耸在海平面上,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雾,一个小岛睡在我们旁边,它一动不动地睡在我们旁边,像是死了一样。
他说:“我觉得自己真可怜,你看这些雾,像是碎玻璃一样,慢慢融化了就是一滩水,我太孤单了,但我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晚上来这个陌生的地方的。”
“所以你买我来陪你度过这个夜晚。” “所以我买你来陪我度过这个夜晚,随便说点什么也好。” “那你愿意给我个好评吗?” “那你愿意吻我一下吗?”他说。 “那你愿意吻我一下吗?”我说。 “那你,愿意,吻我一下吗?”他说。
我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早就知道该怎么应付似地,随时准备在关键时刻化解危机,天就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这个时候很壮观,一切都是灰色的,大片的灰色让我心里觉得有无数的希望,但是接下来又会不断滋生出绝望的情绪,无论如何,这是个奇妙的时刻,每个人心中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我期待着他能够成为真正的贝斯手,但我不知道他是否也这样期待着。也许他只是和这个城市里每一个期望得到艳遇的男孩子一样,在一番谈天说地,浪漫情怀之后,渴望得到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和一场酣畅淋漓。
就算我们是一部烂电影里面的男女主角,在这个时候导演也会把我们在篮球场上的背影拍得漫长而暧昧吧,背景音乐我希望是Peacon,想到这里,我笑了起来,夸父的太阳终于升了起来,而我已看不清笼罩在白色光线之下的他的侧脸,只看得到他的长发像风吹过的蒲公英一般连绵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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