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小说以70年代出生的一伙学生成长经历为线索,着重描写了上世纪80年代末到本世纪初14年间农村、城镇、大都市的社会生活风貌,反映了各阶层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
第一章
几天的连阴雨浇灭了夏日的最后一丝热浪,一阵秋风吹来,把雨滴洒在人脸上,使人感觉到了秋天的寒意。天刚蒙蒙放亮,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条山路,泥泞的山路,人老几辈子的山路,在雨雾中默默地延伸,延伸……
李玉林老人穿着雨衣,一只手提着捆得严严实实的被褥,一只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女儿李小芬打着一把伞,紧跟在父亲身后。他俩摇摇晃晃的,几乎每走一步脚底下都要打滑。父亲因为提的行李太沉,有几次差点儿滑倒了;女儿想提那个较轻的布包,她要了几次父亲却没有给她。
今年对李玉林来说可谓是双喜临门。儿子李永良以双河县俞源镇第一名的优秀成绩考入了俞源中学,十六岁的女儿李小芬中考名列全县第二,她被临泾县师范学校录取了。这姐弟俩在他们村李家湾引起了轰动。二十年前李家湾出了一名大学生,是李明轩的大儿子李掌民。他毕业后在西安工作,成了李家湾唯一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人。从那以后的二十年李家湾再也没有出过一个人才。今年李小芬给这个时间积累画上了句号。李玉林的祖上都是农民,都没有走出双河县这片土地。如今女儿考上了师范学校,儿子成绩这么好,也是上大学的料,他的这一双儿女可要跨出双河县了。李小芬貌似平静,其实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想上师范学校,她想上高中考大学。李玉林到学校把上师范和上高中的利弊了解得一清二楚。尽管李小芬的班主任告诉他李小芬将来考大学肯定没问题,甚至可以考上名牌大学,但他还是拿定主意让女儿上师范早早工作。老两口给女儿做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工作,最终说服了女儿。今天是开学的日子,碰巧天公不作美,这段时间一直下雨。雨天山路泥泞难行,一家人天还没亮就起床了。母亲给女儿做了三个荷包蛋,李小芬含着泪享用完。母亲因为生病不能送女儿去车站,她给女儿叮咛的话不知已经说过了多少遍,该带的生活用品,小到一根针都给她带上了。虽然学校离家不到一百公里,车也很方便,可这毕竟是女儿长了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做父母的心里不踏实。
父女俩走了近一个小时总算走到了山路的尽头。和山路紧接着的是宽敞的柏油马路,有一辆过往的大客车正停在路边。由于雨天旅客少,司机一遍又一遍按着车喇叭就是不肯发车。李玉林先把行李放到车上,父女俩在雨地里又唠叨起来。李玉林拉着女儿的手说:“芬芬,爹对不住你。爹知道你想上大学,可咱家情况不好,爹担心再过几年供不起你。”这话不知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但还是刺痛了李小芬内心的伤疤。李小芬强忍着泪水宽慰父亲说:“您别说了!我知道咱家里的困难,我心甘情愿上师范。我早早工作了和您一起支撑咱家。”李玉林满怀歉意地看着女儿,长叹了一声甩了甩头。
车子行了两个多小时后到了临泾县城,这时雨也停了。李小芬刚下车,蹬三轮车的就围上来抢生意。她还没有想好到底坐不坐,两件行李已经被一个车夫放到了三轮车上。一会儿工夫三轮车停住了,车夫帮她把行李取下来,给她指了指路边的一个大门。李小芬给了车夫五毛钱,心里却不大舒服,要是知道只有这点儿距离,她就不花这冤枉钱。她向大门望去,只见上面挂着一条红底白字横幅,写着“欢迎新同学”五个大字,可就是找不见校牌。
她一次拿不动两件行李,只好把一件往前拎一段路再折回来拎另一件。这时迎面走来一名男生:“你哪个班的?”那男生说着一把拎起她的被褥。李小芬回答说:“881班。”那男生说:“你跟我来。”他领着李小芬进了教学楼一楼的一个办公室。“王亚强,你班的同学。”他走进门喊了一声。
李小芬跟在后面还没有进门,那个被唤作王亚强的已经迎了上来。他从李小芬手里抢过布包满怀歉意地说:“我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接到咱班一个人,刚回来想休息一会儿就把你给耽误了。”那男生说:“你这人责任心太差。”李小芬被弄得不好意思,连声说:“没事,没事。”那男生对李小芬说:“我该去接人了。认识一下,我叫刘山,882班的。”李小芬说:“我叫李小芬。谢谢你帮我。”王亚强对刘山说:“有我班的先帮我招呼一下,我要带她去办理入学手续。”刘山说:“好的。不过你忙完赶紧过来,不要偷懒。”王亚强看着刘山离去的背影,嘀咕说:“这小子,就会批评别人。”
王亚强领着李小芬办完了还不算太烦人的入学手续,然后带她去学生宿舍楼。临泾县师范学校坐落在临泾县城的北边,是一所规模较小的中等师范学校。一进校门,正面是一个大花园,花园后面是一幢五层的教学楼。说是教学楼,其实办公室、图书馆、实验室等都包括在里面。教学楼后面是大操场,操场的东面是一幢五层的学生宿舍楼,西面是两层楼的学生食堂,不过只有一楼供学生就餐,二楼是礼堂。再往里就是生活区,有两栋住宅楼,学校的教职员工就住在那里。全校共有三个年级九个班,师生加在一起也就六百来人。学生宿舍楼是男女生共用的,男生住在一、二、三楼,女生住在四、五楼。上四楼的楼梯口安装着一个铁门。王亚强特别提醒李小芬如果晚上外出必须在十点钟以前回到宿舍,否则就会被锁在门外面。负责开关门的是一位退了休的老教师,如果找她开门,她准会嘟嘟囔囔个不停。
李小芬的宿舍在四楼421房间。她敲了敲门里面没人答应,就用钥匙把门打开了,原来里面空无一人。宿舍的面积有十来个平方米,靠四角的地方摆放了四张床,紧挨窗户的两张床上已铺好了被褥。王亚强说:“这两名同学是咱班的刘莉莉和张梅,她俩昨天就来了。”李小芬说:“她俩到得挺早的。”王亚强说:“刚才接你的那个刘山到得还早呢,三天前就来了。”李小芬问:“他来那么早干吗?”王亚强摇晃着脑袋说:“这小子有意思,被录取后心热得在家呆不住,天天盼着开学,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就早来了。来了后一看,心凉了大半截,学校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李小芬说:“他把学校想象得太好了。”王亚强说:“可不是?那家伙考了个全县第一名,绝对是个书呆子。”李小芬被逗笑了。王亚强聊了几句后接别的同学去了。李小芬边铺床边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她心里热乎乎的。早晨她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父母亲,很迷茫地踏上了这段人生之旅。一个人远离亲人,她想到了孤单想到了无助。刘山和王亚强使她第一次感觉到了集体的温暖。虽然她从小学到初中一直生活在班集体中,但那时对班集体的感受远远没有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时的感受这么深。
该吃午饭了,李小芬拿了新买的饭菜票去学生餐厅就餐。餐厅还比较大,里面有几张桌子,却连一条凳子也没有。因为刚开学,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李小芬买了一份土豆丝和一个馒头,共花了两毛钱的菜票和二两饭票,这就是午饭的全部内容。办完了入学手续后她带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十月份父亲才能把钱寄来,她得省着点儿花。她家的钱来得可真不容易啊!
等她吃完饭回到宿舍的时候,刘莉莉和张梅已经回来了。大家自我介绍了一番,原来刘莉莉和张梅都是临泾县的。三人说东道西地闲聊起来。聊了一阵后,李小芬发现了她俩性格上明显的差异:刘莉莉活泼好动,不但健谈嗓门也大,而张梅举止温文尔雅,聊起来却是妙语连珠。
刘莉莉突然神秘地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咱们学校没挂校牌。”张梅说:“这算啥秘密?就这么个小县城,谁还不知道临泾县师范学校?挂不挂无所谓。”李小芬说:“我来的时候也没看见校牌。要不是那个横幅,我都不敢进来。”刘莉莉反驳张梅说:“你看大街上还有哪个单位没挂牌子?唯独咱们学校没挂,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张梅撇了撇嘴说:“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还用上心呢!”刘莉莉说:“小事?我看这就不是小事。校牌可是学校的眼睛,没了校牌就像人瞎了眼一样。”……
她俩正争论着突然有人敲门。刘莉莉打开门一看,原来是王亚强领着一名女生来了。王亚强给她们介绍说:“这是咱班的黄萍同学。”三人赶忙过来帮着搬行李。黄萍微笑着向她们鞠了个躬:“以后请多关照。”李小芬和张梅还没来得及开口,刘莉莉抢先说:“我叫刘莉莉,她叫张梅,她叫李小芬。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不用客气。”她说完拍了拍黄萍的肩膀。黄萍点头微笑“嗯”了一声。王亚强问:“你们刚才在争论啥呢?声音那么大。”刘莉莉说:“我们在争论学校为啥没挂校牌。”“没挂校牌?”王亚强迟疑了一下,“不会吧,校牌一直挂着呢!你是不是看错了?”刘莉莉说:“不会的。除了我小芬也发现没挂,难道我俩都看错了?”王亚强说:“真是这样的话我也不清楚,回头我帮你们打听一下。”刘莉莉说:“我想这里面肯定有名堂,你可要打听清楚了。”王亚强说:“我问班主任去。”
第二天上午,按照学校的安排是各班处理班务时间。八点钟,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老师准时走进了881班的教室。他先自我介绍说:“我叫郭鹏,”说着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们一起将度过这宝贵的三年。从今天起,我希望大家既把我当成老师,也把我当成朋友。”教室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接下来郭鹏让每个同学作自我介绍,目的是让大家相互认识。王亚强第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一番,原来他父母都在学校工作,他是学校的子弟。881班除了李小芬外,还有来自于双河县的三位同学,他们是郭振锋、门永哲和任洁。大家自我介绍完毕后开始排座位。李小芬的同桌叫刘超,从他自我介绍的言辞里能看出他是一个言谈幽默的人。开始选举班委会成员。郭老师根据每个人档案里所记载的推荐了几名同学让大家举手表决。王亚强成为班长是众望所归,李小芬因为入学成绩好当选为学习委员,张梅档案里记载有唱歌跳舞的特长而成为文娱委员……在大家阵阵掌声中班委会成员一一产生,一个健全的班集体开始运转了。
郭鹏说:“今天上午最后一件事就是讨论我们学校为什么没有挂校牌。”他的话音刚落,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没挂校牌?我咋没发现?”“我也发现没挂,可是没多想。”“郭老师观察得仔细呀!连这都发现了。”……郭鹏说:“其实我也没发现,是刘莉莉同学发现的……”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刘莉莉。刘莉莉撇了撇嘴,一副神气的样子。“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大家来猜猜是啥原因。不要乱,一个一个说,想发言的站起来。”体育委员郝宏刚第一个站起来说:“是不是学校有规定,开课了才挂校牌?”曹宏谋接着说:“有可能挂在别的地方了。”张亚娟反驳说:“校牌是一个学校的标志,不挂在校门口能挂哪儿?”刘超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咱们学校有可能要改大专了,旧校牌摘了,新的还没做出来。”大家哄堂大笑。郭老师笑着说:“刘超同学的想法很大胆,很好。我也希望这是真的,大家摇身一变成了大学生,我的职称晋升也容易了。”一阵笑声过后教室安静下来了,大家实在想不出没挂校牌的原因。刘莉莉只是焦急地等待着谜底的揭晓。郭老师看大家猜不出来了,说:“我就把谜底告诉大家,校牌前几天被人偷走了,直到现在保卫科还没查出来。”“啊??!”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喊了起来。这时刘莉莉更神气了,她站起来得意地说:“我开始就怀疑有问题,有的同学还不相信。这不,还是个案子呢!可是谁偷校牌干啥呀?”“可能有人恶作剧,想制造个大新闻,故意把校牌藏起来了。”“校牌可能是一块好木料,说不定谁拿去做长条凳子了。”副班长马红雨说:“校牌被人拿去做凳子,不但是学校的奇耻大辱,也能反映出临泾县人的素质太差了。”她的话得到了外县同学的赞同声,也招来了临泾县同学的批驳声。刘超说:“校牌被人偷走算不上耻辱,如果哪一天公安局的牌子被人偷走了才是奇耻大辱呢!”大家又大笑一阵。王亚强说:“我们班应该成立一个专案组把小偷查出来,挽回学校的名誉损失。”他的倡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郭鹏鼓掌赞成说:“我支持。你们查出来了,我向学校给你们申请嘉奖。”
下午“校牌专案组”正式成立,成员共五名,都是王亚强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王亚强自己任组长,副组长是刘莉莉。王亚强说刘莉莉细心,洞察力强,再说让女生的动字副班长马红雨的,她也专生。”一阵笑声过后,大家当副组长,也体现了男女平等,就像郭老师安排班长人选一样。这个位子差点儿被马红雨夺走。她一再要求参加专案组,可王亚强说班上的事务需要她,不让她凑这个热闹,她不得不满怀遗憾地放弃了。组员有体育委员郝宏刚,挑选他的理由是他身体强壮,便于和坏人作斗争;再一个是薛志强,他爸以前是临泾县公安局长,老公安的儿子有侦破案子的血统;还有一个就是曹宏谋。王亚强开始不愿意要他,他一个劲儿地缠着王亚强不罢休。他说他饱读三国,深得诸葛亮的谋略精髓,专案组要文武结合才能破案。王亚强不知是听信了他的话还是被他的诚心所感动,最终把他吸收为成员。
刘莉莉一回到宿舍就自豪地喊起来:“咋样?我说校牌有问题,有人还不相信?这不,都成立专案组了。”张梅说:“我的副组长,别高兴得太早,好戏在后头呢!如果校牌查不出来,我看你们这些人咋下得了台?”刘莉莉说:“你不要泼凉水,一定能查出来。”张梅说:“保卫科都没查出来,凭你们几个?哼!”“有王亚强肯定能查出来,他可是一个帅才。不说别的,就说挑选人吧,他选的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用。有这么一支强大的队伍,还怕抓不住一个小毛贼?”刘莉莉对王亚强佩服极了。张梅嘲笑她说:“对,洞察力强的女孩和帅才男孩结合在一起,威力无穷,可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刘莉莉一愣,脸立刻变红了:“你这死丫头胡说什么呢?看我不打你。”张梅赶紧说:“我投降,我投降。”刘莉莉还是不肯放过她,两人打闹在一起。李小芬坐在床头微笑着看她俩在打闹,她脑海里放映着今天发生的这些趣事,这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多像一支美妙的曲子啊!当她想到自己当选为学习委员时感到了一股压力。学习委员的学习成绩肯定是出类拔萃的,她必须下苦功。她想起了父母叮咛的话,想起了自己上学不容易,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力争全年级第一。宿舍的另外一个成员黄萍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琼瑶的小说《紫贝壳》。她已经被书中的情节完全吸引住了,对刘莉莉和张梅的打闹竟没有一点儿反应。
学校正式开课了,一切都转入正轨,而“校牌专案组”除了上课时间外随时都可以行动。王亚强的父亲王金彪是总务科长,母亲傅秀英是教师,他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带领着专案组人员到处明查暗访;薛志强以一名老公安儿子特有的嗅觉分析着每天得到的新情况;曹宏谋以诸葛亮衣钵弟子自居,他的主要作用是出点子。相比之下,刘莉莉和郝宏刚的作用显得小了。刘莉莉除了发现没挂校牌外,再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她有很强的洞察力;郝宏刚虽然身体强壮,而坏人还没找到,他这个英雄无用武之地。
没几天全校都知道了881班有一个“校牌专案组”,一时大家议论纷纷,有赞成的声音,而更多的是嘲笑讽刺的声音,好在学校“官方”保持着沉默,专案组还可以继续行动。一周过去了,校牌的线索还是没有摸着,专案组成员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班上有人开始打击他们了。全班长得最潇洒的王海锋当着王亚强的面说他们这五个人是吃饱了撑的,气得王亚强差点儿和他打起来;马红雨则向王亚强“逼宫”,她说专案组到现在还没有查出眉目来,组长就应该引咎辞职。王亚强知道马红雨想取代他,他当然不肯相让。这可是他在班上干的第一件事,成功与否关系到他在同学们心目中树立怎样的个人形象。外部环境变恶劣的同时,他们内部也出了问题,有一天曹宏谋竟然提出了解散专案组。这个建议立刻招来大家一片斥责声。在王亚强严厉的目光下,他不得不口头作了检讨。
421宿舍平静多了。刘莉莉很少在宿舍呆,原因是专案组在行动,她就是回到宿舍也没有以前活泼好动了。爱开她玩笑的张梅也变得小心了,不敢再去招惹她,她忙起了她的正事??学流行歌。她是文娱委员,挑着教全班同学唱歌的担子。黄萍还是那么文静,话语很少,偶尔说几句声音也比别人轻,笑也只是微微那么一点儿,似含似露,给人一股清水静流的感觉。她不离手的还是琼瑶的小说,不过已经由《紫贝壳》换成了《燃烧吧,火鸟》。李小芬这些日子却是心事重重,她在为一件事发愁。
事情是这样的:上第一节体育课时,体育老师看有几个同学没有穿运动鞋,就要求大家以后上体育课必须穿运动鞋,有条件的同学最好也穿运动服。李小芬的计划里根本没有这一项开支,她手头仅剩下五元钱。老师的这一要求使她犯了难,她不想写信向父母要。刚开学,她和弟弟的学费早已经把父母的底儿给掏空了。原先她盘算如果伙食费节俭节俭,开学初买的那些饭菜票就够了,她的学习和生活用品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五元钱是这个月的零用钱。如今突然多了双运动鞋把她的计划给打乱了。她到商店里一看,最便宜的运动鞋也将近十元钱,她只能攥着那张被手心里的汗水弄得潮湿的五元钱望鞋兴叹。第二节体育课时,别的同学都换上了运动鞋,只有她穿的还是那双塑料底黑布鞋。排队时她悄悄站在了最后一排,并躲闪着体育老师的目光。体育老师不知没发现还是发现了没吭声,那节课她终于熬过来了。第三节体育课就要到来,她越发着急了。怎么办呢?向同学借?她一开始就这么想,可转眼间又觉得不合适,毕竟大家还不是很熟悉,她不好开这个口。对她来说向别人借钱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那需要鼓很大的勇气,而她最担心的就是一旦提出来遭到拒绝。也许别人真的没有能力帮助她,可那一刻她的心里的确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她犹豫了好长时间,最终认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她不可能熬到十月份等家里把钱寄来。体育课上就算老师不说,她一个人穿双布鞋站在队伍里肯定引人注目,如果被大家注意上了也是怪难受的。李小芬终于下定决心向同学借。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双河县老乡任洁。那天在餐厅她俩一起吃饭时她想开口,可是她看到任洁和她一样吃着最便宜的菜时,意识到任洁可能也不宽裕。她们那个穷山沟,谁也不会比谁强多少,还是不要为难老乡了。接下来她考虑的就是同宿舍的三位了。刘莉莉爱说话少心眼,向她借万一被她无意中说出去了那不好;向黄萍借?李小芬也说不出啥原因总觉得不太合适;相比之下张梅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这事不能在班上说,也不能在宿舍说,只有她俩单独相处时说比较好。目标确定了之后,李小芬心里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这天下了晚自习,李小芬看见张梅走出了教室,立刻收拾好书本跟了上去。她刚走出教室门,同桌刘超突然在后面喊她:“同桌,等一等。”李小芬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问:“啥事?”刘超走到她跟前冲着她笑了笑:“比较重要的一件事。楼下去说好吗?”李小芬再回过头看张梅已经走远了。“唉!我鼓了这么大勇气,却被这个同桌给搅黄了。”她失望极了,呆呆地站着,对刘超的问话竟然没有反应。刘超问:“你发愣干什么?在想啥呢?”“噢!没什么。”李小芬全部心思都在运动鞋上,对刘超找她说啥事没有去想,只是机械地和他下了楼。
到了楼下一个没人的地方,刘超停住了,说:“同桌,我猜你遇到了一点儿困难。我这里有二十元钱,它可以帮你排忧解难。”他说完狡黠地一笑,把二十元钱往李小芬手里塞。心中的秘密竟然被这位同桌识破了,李小芬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她双手背过去忙着往开躲,脚步也朝后挪,连声说:“不要,不要,我好着呢!”刘超塞了几次都没能把钱塞到李小芬手里,他变得严肃了一些,说:“我们远离亲人到这里来上学,谁能没有难处?我们班的同学就应该像兄弟姐妹一样团结在一起互相帮助克服困难。你拒绝别人的帮助,别人有困难也就不会找你了。”刘超说着把钱硬塞在李小芬手里转身就走。李小芬拿着这沉甸甸的二十元钱,看着刘超远去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夜色中。此时此刻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鼻子一阵酸,两滴泪珠悄悄地顺着脸滑下……第二天早自习时,李小芬在一片纸上写了“谢谢”,将要给刘超时,又加了“保密”两个字。刘超接过纸条,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到了九月中旬,学生自发组织的以县为单位的老乡会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尽管学校一再强调不允许开老乡会,理由是这样容易拉帮结派,但还是阻止不了,而且这几年老乡会办得越来越热火。老乡们已经不满足以往那样在一块儿聊聊相互认识一下了。老乡会的形式已是丰富多彩,每个县都有每个县的特点,但大的框框基本相同:星期六的晚上,老乡们聚在某个班的教室里先举行一场晚会,星期天大家再到附近的地方去玩玩,吃顿野餐。也许大家对学校的作法不理解从而内心充满了敌意,晚会开始的时候一串“噼呖啪啦”的鞭炮声成了各县老乡会的一个共同特点,这可以理解为在向学校示威。八八年的九月二十四日是星期六,二十五日是中秋节,这可是举行老乡会的最佳时机。这个周末举行老乡会的特别多,几乎把所有的教室都占了。
双河县老乡会在863班的教室举行,吃过晚饭后大家陆续赶去。李小芬和任洁去得比较晚。她俩一进门,李小芬发现刘山坐在一边正和门永哲聊着什么。“噢!原来刘山还是我老乡,这么说他就是双河县第一名了。”她小声嘀咕着。李小芬中考成绩是全县第二名,以前也曾想知道第一名到底是谁,没想到他们已经认识了,她不由得对刘山肃然起敬。刘山也发现了她,笑着向她点点头。整个会场布置得很简单:黑板上写着“双河县八八年老乡会”九个粉笔大字,字的周围用彩色粉笔画了许多花。讲桌上摆放着一台录音机,正唱着《明天会更好》这首歌。课桌都摆在了四周,中间空出一大块场地。每张桌子上摆着两杯茶水,一小堆瓜籽,再就是一些水果,有酥梨、苹果、大枣等等,都是临泾县的特产。
随着一阵鞭炮声老乡会开始了。主持人是863班的张玉锋,他就是会长,也是双河县老乡在这所学校唯一的班长。861班的李文斌是副会长,和张玉锋相比他显得憨厚一些。张玉锋首先介绍大家互相认识,接下来他讲了老乡会的宗旨,主要就是为了相互帮助。他说谁要是有啥困难就来找他这个会长。郭振锋作为新人代表也发了言,他说他和门永哲身强力壮,要求做老乡会的左右护法,如果有谁被外人欺负了就来找他俩,他俩肯定能出这口恶气。他的发言引起了大家一阵掌声和笑声。接下来是表演节目,有唱歌的,跳的斯科的,说快板的,演小品的……李小芬唱了一首《忘不了你呀妈妈》,使大家在这中秋节即将到来之时想起了远在家乡的亲人。李文斌手里拿着一部照相机忙前忙后拍着照,他把这难忘的一刻给大家保存下来。晚会最后是跳交谊舞。李小芬不会跳,她和任洁、刘山在一起闲聊。李小芬不无敬佩地对刘山说:“你是咱县今年中考的状元郎。”刘山憨厚地一笑摇着头说:“什么状元郎?你取笑我。”李小芬看刘山呆头呆脑的样子,想起开学那天王亚强说刘山是书呆子,忍不住笑了。任洁问她:“你笑什么?”李小芬不回答,又问刘山:“听说你开学前三天就来学校了。”刘山说:“准是王亚强告诉你的,这家伙用这来取笑我。我心急,想知道学校是啥样子,就早来了几天,结果班主任把接同学的任务交给了我,算我没白来。”任洁问:“你咋没成为班长?我看接新生的最后都成了班长。”刘山笑了笑说:“当班长又能咋样?我对那个兴趣不大。”李小芬说:“听说学校每年有百分之五的保送上师大名额,如果是班长就很有希望。”刘山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成为大学生,我想参加自学考试。”她俩对自学考试还很陌生,刘山就把自学考试的特点个人自学社会助学国家考试给她俩做了解释。李小芬问:“你打算学什么专业?”刘山说:“计算机专业,这个专业将来一定很吃香。你俩有兴趣吗?咱们一起学。”任洁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李小芬想了想说:“如果我学的话我选择汉语专业。我们毕业后是教师,我想应该顺着这条路向前发展。”
晚会结束李小芬回到宿舍后仍然在思考着自学考试的事。自学考试能圆她的大学梦,她也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她能下得了苦功,可是这得花一笔钱,尽管不是太多,但还是给父母增加了负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还是舍不得放弃。最后她决定写封信给父亲说说这事。
中秋节过后紧接着是国庆节。这几天学校要求全体师生利用课余时间打扫卫生,特别是一些死角要彻底清理干净,学校要以全新的面貌迎接国庆节。大家拿起了抹布铁铲扫帚端起了水盆推着垃圾车子忙活开了。到了九月三十日下午,学校面貌果然变化很大,所有的窗玻璃明晃晃的,长了大半年的杂草被铲除了,死角堆积的垃圾被拉走了,校大门两边也摆了一些花盆。花虽然是很普通的花,但堆在一起也挺好看的。校门中央挂了一条横幅,上面是白底红字“喜迎国庆”。这时有人惊讶地发现一张写着“临泾县师范学校”的白底黑字铁制校牌固定在了校门的水泥柱子上。在人们把校牌事件都淡忘了的时候它被悄悄地挂上了。当有人去问王亚强校牌是不是他们专案组查出来时,王亚强才知道了这事。他还不相信,亲自跑到校门口看了一回。原来学校早有安排,不打算找回那张丢失的校牌了。王亚强突然感到了失落。他回想一个月来他们五人为了找回校牌不分白天黑夜东跑西奔明查暗访,流了多少汗听了多少风凉话,如今看来他们做的这些毫无意义,都是徒劳的,就像王海锋说的那样是吃饱了撑的。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懊悔。他立刻把其他四人招集在一起,正式宣布“校牌专案组”解散。
国庆节过后的一天,李小芬正在教室看书,王亚强交给了她一封信和一个汇款单,原来是家里寄来的。父亲在信中说支持她参加自学考试,要她在学校里好好学习,不用为家里操心,他就是再困难也要供她上好学。信中最后提到他把一头准备养到过年才卖的猪给卖了。李小芬百感交集,她暗下决心:我不用为家里操心,也不要父母为我操心,我一定要学出个样来。她正准备去找刘山商量自学考试的事,马红雨过来告诉她黄萍打开水时脚被烫了。李小芬吃了一惊,又匆匆赶回宿舍去。
同学们都来看望黄萍,宿舍人很多。黄萍坐在床上背靠着被子,双腿平放着,她的右脚裹了厚厚一层绷带。原来黄萍提了她们宿舍四个人的热水瓶打好了水,回来时在楼梯拐弯处蹭了一下,一个热水瓶的木塞被蹭掉了,开水洒出来烫了她的脚。李小芬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些天没打过水了,也没打扫过宿舍卫生。她坐在黄萍身边拉着她的手,心中感到了愧疚。其实大家刚住在一起时还都抢着干这些活儿,时间一久情况就变了:李小芬为了实现她全班第一的目标整天在教室学习;张梅忙着练习唱歌;刘莉莉很活拨,整天这个宿舍打打那个宿舍闹闹也没在意这些。不是她们偷懒不干活儿,而是她们无意识淡忘了这些。她们整天看到整洁的宿舍满满的热水瓶,却没有去想是谁在默默无闻地做着这些而自己又应该怎样做。
其他人都走了,黄萍也睡着了。李小芬首先自我检讨起来:“我整天泡在教室里,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打扫宿舍卫生了,我甘愿受罚。从明天起我一个人打扫一周,你们都不用管。”刘莉莉说:“不行,要罚就罚我。我一天就知道瞎折腾,在宿舍打打闹闹,咱们宿舍都是我弄乱的,我应该受到处罚。”张梅说:“你俩不要争了,总之是我们三个人的过错害得黄萍受了伤。我建议我们三个每人打扫一周宿舍。”李小芬说:“我同意。三周后我们实行值日制度。咱们列一张值日表贴在门背后,只要一关门大家都能看见,这样能给每个人提个醒,轮到谁值日了也不会忘记的。”张梅和刘莉莉听了齐声赞成。
晚自习时间,黄萍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黄萍手扶着墙壁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同桌薛志强。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有水果、方便面、饼干、点心等。她惊讶地看着他:“同桌!”薛志强说:“听说你的脚烫伤了。现在咋样?还疼吗?”黄萍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不疼了。哦!快进来呀!”薛志强进去后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说:“我下午回家了,晚自习时才知道你受伤的事。”“都怪我太粗心,害得大家都来看我。”黄萍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薛志强安慰她说:“没事的,谁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嗯。”黄萍机械地应了一声。她感到有一股暖流流入心田,她总觉得这股暖流不同于以往的,但说不清究竟有何不同。她似乎能在琼瑶的小说里找到它的影子。黄萍心里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薛志强说:“你行走不方便,饭堂离宿舍又远,还下楼上楼的,这些副食可以应个急。要不从明天起我给你把饭买回来。你的脚受了伤,可不能因为这个饿肚子。”黄萍连忙摇头说:“不用了,她们会照顾好我的。”停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想得真周到。”薛志强和黄萍聊了一会儿上晚自习去了。黄萍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除了暖烘烘的感觉外,更多的是紧张。这位爱看琼瑶小说的女孩已经深深地体味到同桌已不只是空间上距离近,心灵上的距离比它还近。薛志强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着,闪得她心跳加快,闪得她红了脸,闪得她进入了梦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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