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废墟的西边是个小酒铺,也烧开水。小酒铺里常聚的客人,就那么几个老伙计,喝酒拉呱说家常。这几个老伙计中,挺有个性的,当属二大爷。
二大爷凡是喝酒,缺不了油炸的花生米儿。他咀嚼油炸花生米儿,那真是堪称一绝。嚼得“噶嘣,噶嘣”的,得意洋洋的响声里,显然有些主观夸张,可夸张得具有相当的穿透力。
清脆诱人的“噶嘣,噶嘣”声,能催生出喷香的喷香的想象,我在一旁,胃紧收在一起,直泛酸水,七尺肠子“咕噜,咕噜”扭劲儿。二大爷喝酒他从来都是站着喝,半截身子斜靠着柜台,两条木桩似的粗腿交叠着,脚丫子趿了双牛鼻子方口布鞋,一刻也不歇息鸡?米。左手抓起一把油亮的花生米,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悠闲捏一粒,朝上一抛,只见花生米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他昂着头,嘬起嘴巴,“叭嗒”一声,落得不偏不倚。然后,瘪腮膀子左一鼓,右一鼓,滋滋味味地嚼,一会儿的功夫,嘴角儿就溢出些白沫儿。到了这份火候儿,才肯端起柜台上的粗瓷酒盅,一昂脖子,眼一闭,“滋溜儿”就是一口儿,再慢慢地“咂吧,咂吧,嘴皮儿,全是滋味儿。
经这么几个番来回,粗糙的脸皮儿就着了色,酱紫色的,像酱过了头的一块熟牛肉。紧接着两只眼珠子也活泛了,白眼珠儿布满了血丝,鼻翼呼扇呼扇。最后呢,话就多,事就多,瞧谁谁都不顺眼,逮谁惹谁。这不,烧茶水的瘸爷正撅着*,专注地往炉膛里添煤拨火,二大爷冷不防,上去就是一脚,只听见“咣当”一声闷响,瘸爷的脑袋瓜就撞上了火热的炉壁。
“瞧,你这个老不死的,撅个*,臭谁?”瘸爷是谁呀,街坊们背后都喊他“瘸老虎”,好惹的主儿吗!瘸老虎一边用手紧捂着被烫掉了皮的半片脸,一边愣怔过神儿来,也不立马搭腔,忽地抡起铲煤的铁锨,“呼哧”带着风就劈过去。要说呀,二大爷喝多了吗?他却扭身一闪,躲过了一劫。嗬,否则光秃秃的脑袋瓜儿非开了血瓢不可。
父亲瞧我去茶水铺子提壶开水,咋就这么久也没回家?就急急匆匆过来,瞧瞧遇上啥事没有?却赶上了热闹事儿正开场。好嘛,又是这俩糟爷们儿,惹事生非的祖宗。
“奶奶个蛋!”刚才被一铁锨铲醒的二大爷,憋涨着紫脸庞,白瞪着眼珠子,拉开骑马蹲裆的架式,像只斗急了眼的红冠子公鸡,随时准备再扑过去。瘸老虎毫无怯意,激惹得虎虎生威,手里一柄铁锨,舞弄得“呼呼”生风。“好!都是爷们,有种!”父亲急中高喊了一声。顿时,俩人像被拉了电门,僵持在原地,动也不动,倒是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瞅。
瘸老虎少了一条胳膊,肚子里却不少心眼儿。
其实,瘸老虎稍稍缓过劲儿来,心里蹦蹦的直跳,跳到嗓子眼那儿。左手抄着个乌黑的铁家伙,可右袄袖子里空荡荡的,何况,今儿触了霉头儿,绕都绕不过去,偏偏遇上这个灌了黄汤就不要命的滚刀肉,若真是与其单打独斗,明摆着自己不是对手,半张脸皮还在那里隐隐刺痛,看来也只能吃个小亏,认了这壶醋钱。这个档口儿,幸见有人赶来救场,何不顺着坡儿卸驴,这样一想,手中的铁家伙就温顺了下来。父亲能看透瘸老虎的心思,先用身子挡住了瘸爷,紧迈了几步,走向二大爷,摁了摁他的肩膀头:“二哥,二哥,何必呢?不是近亲,也是近邻嘛。”二大爷嘴里呜呜噜噜,半仙似的飘乎着:“五弟,你是个读书人,评评今儿的理,次次来喝酒,这老不死的,总是撅着个*片,臭哄俺!”围观的人哈哈暴笑,分明清楚二大爷说的还是醉话,还没醒利索呢。
父亲好言相劝,凉锅贴饼子,二大爷浑身煞气,并未就此减去半分。不过,分了话岔儿,不再与瘸爷没完没了的纠缠。“哎,都说五弟的棋艺了得,今儿咱杀几盘,一决高下?”父亲见状苦笑不得,朝他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改日吧。”二大爷还是不依不饶,非扯了父亲的衣襟不撒手,心有不甘。父亲无奈劝他:“算了吧,二哥。今儿我要是赢了你呢,你就会说,赢了个醉汉一盘,算啥能耐。”顿了一下,父亲又挤了挤眼儿:“今儿,俺要是输给你呢,你就会说,臭棋蒌子,连个醉汉都下不过。你瞧,你瞧,这里里外外的,都是你的胜算!”
父亲牵着我就走,出了茶水铺,走出了好远,就要拐进胡同了,依然能听得清楚,背后二大爷站在街上,高一声,低一声:“五,五弟,改日啊,咱杀它个屁滚尿流!”父亲咧了咧嘴儿,笑了一下,嗓子眼儿里哼了一句戏文,我没听清楚,就想问,父亲的大手,按了按我的肩膀,而我手中提拎的铝壶晃了晃,洒出些滚开的热水,幸亏没烫着。
至于,二大爷以后跟没跟我的父亲摆棋,杀没杀出个胜负来,就不得而知了。一直以为,生活本来就没有输赢,何必太在意。
【五】
废墟的残砖瓦砾中,发现了半截烟囱,由此记起了炊烟。草木烟火什么时间,从生活中消失了,已经淡忘。这半截烟囱扭曲地躺在那里,向人独自诉说,曾经拥有过的温情。
秋天的夕阳最勤劳,早早就来了。那时,最温暖的风景,当数家家户户房顶上,冒出一股一股缭绕的炊烟。空气中的草木香味,笼罩着洪福巷。过一会儿,整条胡同里,就会响起女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响遍每个犄角旮旯。一群孩子,变戏法似的,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匆匆跑回家。
薛大嫂,在洪福巷这条胡同里,可算得上是一个人物,素以能生孩子而闻名,都说她生孩子就像侍弄青青的萝卜。当然,喊薛大嫂的这个称谓,是我妈妈与她的街坊辈份儿,我与薛大嫂家的小老九是同班同学。有一次,来了个新班主任,姓任,任老师。课间,小老九与同学疯打疯闹,用一块石头,砸破了人家的头,鲜血咕咕直流。这一下子,可把小老九吓傻了。新来的任老师着手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非要小老九把家长叫到学校里来。薛大嫂来了,她在级部办公室的门外探头探脑。我跑过来捡球,恰巧被她一把抓住了胳膊,问哪个是任老师?我说,你在外面等着,我替你进去叫。推开办公室的门,任老师在埋头批改作业。我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地说:任老师,任老师,薛大嫂来了。具体她俩儿怎么把“流血事件”给摆弄平了,不得而知。
一天,任老师在课堂上,让同学们回答一个谜语:“有一种动物两只脚,早上太阳公公出来时,它都会叫你起床,是哪一种动物?”小老九以为这道谜再简单不过,抢着举手,还没等老师点名,就站起来:“是妈妈!”听后,差点没把任老师笑茬了气。任老师的脸憋得通红:你呀,好好想明白了,再回答!然后用手指指同桌的我,朝着小老九说:你看你叔,与你就不一样,稳稳当当的。小老九又举手,焦急地站起来反驳,他才不是我叔呢!课堂上立马笑炸了锅,而任老师莫名其妙?
下课后,任老师悄悄问我:你不是喊他的妈妈,是大嫂吗?我也不知道,任老师怎么把前面的“薛”字,给听没了?弄了一场误会。不过那时,我们班还真有叔侄俩儿,舅舅与外甥同班读书的。两个辈份儿的女人,同时坐月子,在那时,不稀罕。
由于我父母在单位,要早请示晚汇报,一般周末,会弄得更晚才回家。薛大嫂,喊她的儿女们,就像在赶着羊群入圈,有时也会把我捎带着拖到她家里吃顿饭。反正,家里的孩子十一个,大蒜头似的,一个个紧围着三张桌子,象吃食堂,也不差我这一双碗筷儿。多少年后,我去乡下,经常听见乡下的大嫂大婶,晚上吆喝小鸡小狗的声音,便觉得十分耳熟亲近,很容易就回想起薛大嫂的喊声。当然,这不能与之类比,可那长长短短的呼唤,确确实实拖沓的是同一个调门儿。
如今假若闭上眼晴,细细琢磨。彤红的夕阳,炊烟袅袅娜娜升起来,薛大嫂斜倚着街门,目光远远的,声声呼唤,立马就回到了从前。
【六】
大地上的事情,只有大地自己知道。
奶奶搬出洪福巷10号,我搀着她走下六步青石台阶,她颤栗着调转过头来,一直瞅着漆黑的大门脸儿,混浊的目光突然洗得发亮,问我:小子唉,俺就这么走了?我点了点头,走了!心酸酸的,眼晴发潮。奶奶说:你们老王家的人,已经六代了,都住在这宅子里,咋说走,就这么走了? 土归土,尘归尘,你要相信每一个废墟都是有生命的。
在这堆废墟中,四处寻找,寻找消失的从前,莫论痛苦或甜蜜。秋风收拾起残阳的影子,越过了这堵暗红色的墙,我好像找到了,又好像啥也没有。
一段日子过去了,一段日子又要开始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