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白糖拌饭

玲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奶奶已经不能一口喊出我的名字了，这让我有点难以接受，但又没有办法。奶奶现在只记得大哥的名字，我们哥几个无论是谁站在她跟前，她都只会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地问：“你是哪个？你是小军？看到你来了我太高兴了。”之后就看着你笑，嘴边露出少得可怜的几颗牙齿。如果你站得离她比较近，她就会用她那瘦骨嶙峋、青筋暴现的双手握住你的手，问这问那，不过很遗憾的是问过的话她一句也记不住。每次和她说话，若停顿一分钟，她保准马上就会重新问一遍刚问过的内容，即使你不厌其烦地回答她，只要稍微离开一会儿，再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仍然会从头来一遍前面的动作，问一遍刚问过的问题。

    我知道奶奶是老了，记性不好了，可我总是不愿意相信。记忆中的奶奶记性一直都很好，她能记住她孩提时代听过的所有歌曲，还能像模像样地唱出来给我听，一首接一首，各有各的曲调，或悲伤或欢快，决不重复。而今，一看到她，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跳出那些已然远去的乐音。

    那时，父亲嗜酒如命，不管做什么工作，干上一两个小时，就忍不住要喝两口，一来二去，便半醒半醉，摇摇晃晃，体力不佳，无法正常工作，因此每个工作干不满半个月，都会被老板以各种理由辞退。渐渐地，他酒后误工、贪杯失态的种种“趣事”尽人皆知，没有谁敢再请他干活，亲戚朋友也都对他嗤之以鼻。就这样，家中断了经济来源，我们哥几个又正值读书的年龄，碰到什么事都需要花钱，无奈之下母亲只得随小姨一同到广东去打工，留下父亲和奶奶照料我们生活。

    母亲走后，父亲依然我行我素，死性不改，甚至比母亲在家时更加肆无忌惮，找不到工作，没钱买酒喝，他就拿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去买，实在找不到卖的东西了，他便东家赊一次西家赊一回，或者干脆到人家去蹭酒，偶尔挣得点钱，他最先想到也是买点酒和烟放在家里，至于生活用品这些则必须看他买完烟酒以后还有没有剩余。每天到晚上的时候，他几乎都是醉醺醺的，走路东倒西歪，踉踉跄跄。有时醉倒在路上，不省人事，还多亏好心的村坊邻居来通知我们去把他搀扶回家，否则早就冻死在路上了。母亲出门打工的十几年，父亲不仅没有再想办法挣钱贴补家用，而且连土地也懒得种，距离远的送给别人打理，附近的只种一些简单的农作物，即便如此，也常常偷工减料，时种时不种，加上总没有余钱买肥料，又喂养不起牲畜制作农家肥，无论种什么都长得不好，稻谷产量低，很多是空壳；玉米个头小，籽不饱满；土豆大多比一个乒乓球大不了多少。一家五口人基本上是靠母亲每月寄来的钱勉强维持生计。

    这样的日子，要是没有奶奶，估计我们四弟兄也不会有今天。那时奶奶已经六十七岁了她把所有力所能及的农活包揽过来，除了照顾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土地上劳作，每当我们放学或放假的时候，奶奶便带着我们做各种各样的农活。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年冬天，奶奶种的萝卜和白菜大丰收，不光解决了我们吃菜的问题，还有很多可以拿到集市上卖。那天清晨，天还没亮，奶奶就起床去地里割了一大背箩白菜背回来，用冰冷刺骨的水冲去冰块和泥土。当菜一一洗净后，奶奶叫我和她一起背到集市，她选好了一个位置，便在满是泥浆的地上铺一张塑料纸，然后用粗糙变形的双手把菜一棵一棵拿出来摆好码齐，等菜摆放完毕，奶奶就站在菜旁一直守到天亮，直到街上的人由少到多，又由多到少，直到她的白菜卖完后她才肯回家。那时卖菜的人很多，不起早，不占个好位置，菜根本就不好卖。寒风凛冽，我冷得受不了，身子不住地哆嗦，奶奶却若无其事，一个劲地夸她的白菜有多好，今天准能卖个好价钱，而她单薄瘦弱的身体早已不自觉地打起了寒颤。之后的日子，每逢赶集的天，奶奶一定按时按量背一背箩去卖，并且乐此不疲，直到把可以卖的菜和萝卜都卖完，我呢却由于读书的时间和赶集的时间相冲突而总是幸免于“难”。

    这个家在奶奶的辛勤劳动和悉心打理下，再加上母亲每个月按时寄到的生活费，日子虽然过得清贫艰苦，可还能勉强维持下去。这个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或许是我和奶奶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那时大哥已经学会了做饭、做菜，开始掌管我们三兄弟的衣食住行，读书劳动。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哥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越来越暴躁，心也越来越狠，叫我们做任何事情，只要稍微慢一点，或者做得不称他的心，便会招来他一顿拳打脚踢，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假如你胆敢有一点顶嘴或反抗，他就变本加厉、棍棒相加、狠命地打你，直打到你怕为止，全然不顾会不会把你打伤打残或打死。打完以后，如果你没有丝毫悔过认错的迹象和表现，或者说他的气还没有消，他就不准你吃饭。老三、老四和我常常都受到他这样的虐待。记得有一次，他叫我洗菜，好像正值冬天吧，因为天冷怕水冰，我就磨蹭了一下，没想到他二话不说，飞过来给我一脚，我生气地把菜扔在一边，喊道：“洗不倒，不洗了，洗要着打，不洗要着打。”他立刻火冒三丈，顺手抓根手腕般粗细的竹棍就来打我，奶奶听见我们吵闹，快步跑出来，一看情形不对，急忙用身体护着我，一边大声地训斥大哥，“他这样小，你用之种大竹棍打他，把他打伤唱住些？要是打倒他哪逮唱住些？……”大哥也大声地朝奶奶吼道：“你跟我滚开点，不要你管，打死他不造你嫌……”（之种、唱住些、哪逮、跟、不造你嫌是贵州省毕节地区方言，意思为这种、怎么办、哪里、给、不关你事。）事后，大哥大声警告我：“不准吃饭，回家吃饭招呼倒”（招呼倒：小心点的意思）。大哥不准我吃饭，我也不敢去。奶奶就把我叫到她的小屋里，由于当时也没有什么菜，奶奶便拿出几个姑妈送给她，她却总是舍不得吃的白糖拌饭给我吃，晚上又留我和她一起睡。从此，每当大哥不准我吃饭的时候，奶奶就用白糖拌饭给我吃，尽管只是苞谷饭，我却吃得津津有味。白糖拌饭，成了我童年时期最好吃的饭！我们家有四兄弟，奶奶都很疼爱我们，拿什么东西给我们总怕分配不均，相互之间争吵，但几兄弟之间，只有我吃到了奶奶的白糖拌饭，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

    生活尽管艰难凄苦，可每逢农闲或奶奶心情好的时候，她总会放声唱一些歌给我听，记得她会唱好多歌曲，像《小白菜》《枫桥夜泊》等等，哪一首都唱得非常认真非常好听，有些还蕴含着许多做人的道理。那些优美的旋律至今我还能哼出一二，只是忘记了歌词。听奶奶说，那些歌是她小时候听人家唱后学会的。那时我刚好读四年级，已经认识了不少字，我便提出让奶奶唱，我帮她把歌词写下来，以后她想唱的时候，只要一看着歌词，想唱那一首就唱那一首，而且也不容易忘。没想到奶奶竟然高兴地同意了，连声夸我想得周到，她兴奋地说：“奶奶连扁担这么大个一字都认不倒（不认识的意思），等你写来唱，怕唱错了不好意思，逗人家笑啊！”我忙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会教你嘛。”于是奶奶放开歌喉一首一首地唱，我用一个本子认认真真地记录，听不清记不住的地方，只要一提出她马上重复一遍，不会写的字我用拼音代替。写好后，我稍稍作了一些记号，告诉她哪些部分是哪一首歌，她竟然没多久便宣称记住了，我不相信，随便指个地方考查她，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能够唱对，再换其它的，指一下，她也能立即唱出对应的歌词，真有点不可思议。但凡不识字的人，那一堆堆密集的字，对她们来说只是一个墨团，真不知道奶奶是怎样记住的。

    如今，我长大了，无论工作如何，好歹也能自食其力了。可奶奶却一天天老了，到现在竟然不认识我了，我站在她面前，只要不叫她，她就不知道我是谁。我总以为，她再怎么遗忘，总应该记得我的，因为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她叫我名字的时间也最多，然而，她却只记得大哥的名字了。

    如今，我长大了，却我再也听不到奶奶那悦耳动听的歌声，再也吃不到她那香喷喷的白糖拌饭，再也听不到她亲切地叫我的小名了。

瞎猜

时间过去 亲人们都老了
奶奶 在每个人的心里 都有着说不清的情愫
祝福朋友

玲儿

感谢赏读,问好!

花荷茹梦

日子原来就是这么过的，唉，怪不得现在这么乖

星光依旧

　　你奶奶是伟大的

玲儿

你认识我？

玲儿

感谢赏读，问好。

淡云孤雁

　　我小的时候，我大哥严如父亲一般管教我。我也常常挨他的棍棒。你有个好奶奶啊！

玲儿

呵呵，感谢赏读，问好。

莫左

我的奶奶也一样，有时去看她，总会把我和弟弟搞混淆。
爷爷去的早，每次她都会念起，然后说自己也快可以去看爷爷了，听得只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