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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一只运交华盖的狼》作者:皓澜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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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5: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我复原回来这几天,听别人说了小红的事,说有一个男的一直在追她,开始我也没往心里头去,心想这也很正常,我在部队受伤时,也有一个女护士叫我动心来着,端屎端尿的,人家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没法叫人不感动。但那不是爱情,我知道,那只是出于一种对女性的爱慕和感激,离爱情还远呢。这事儿拿到小红身上不也是一样?我也同时想到,自己已经是残废军人了,人家也应有选择的权力,我极力在做自己的思想工作,极力在开导自己。本想跟小红联系一下,只当是普通朋友还不行吗?

       即便是不成,其实我也特别感激她,也特别想念她,因为在那个战争岁月,是她在精神上安慰着我,她的照片就是我的护身符,是那么灵验,说什么我也要见上她一面。我去过明光村几次,那会儿她们团在几幢破楼里,就像边远地区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除了有一群漂亮姑娘,上上下下一附穷酸相。

       小红的一个女同事吱吱唔唔地对我说:“小红她和团下基层演出去了,要好长时间才回来呢”。

       “你怎么没去?”我愣头愣脑地问。

       “我我脚上有伤”。我不知她为什么挺慌乱,急于要我走的样子。

       “请你转告她一下,请她回来跟我联系一下,谢谢你”。

       “不用客气”。她当着几位女舞蹈演员,多一句话都没多说,一个劲儿地上下打量我。另几个人在小声议论着,不用说,她们的话题一定是我了。

       我在她们眼中一定特别的土,特别傻,一付刚复原回来的傻大兵的样子。

       一来二去,我感到小红没有去外地演出,实际上她是在躲避我,有一次我打过电话去,对方是位女演员接的,电话中这个人好像和小红的关系很近,很拿主意,她说道:“你就是那个当兵的吧?”

       “是我。”我也不是怎么的,一听这些人这么叫我,特别反感,她们一定特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在她们眼里,我一个穷当兵的,什么门路也没有,不会生活,也不懂生活,不会跳舞,不会陪女人们到老莫儿吃西餐,一付土包子相儿。

       “你有什么事儿吗?”她的口气听着不那么客气,好像她们是多么高贵的人似的。

       “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老来电话!?”





    “我、我有点事儿想和她说说,您能不能叫她接一下电话?”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人哪,人家要是想见你早主动找你了,怎么这么不明戏呀!是外面混的吗?”





    ……   ……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主动挂断了电话,对这顿抢白一点儿也没有精神准备。我感到她就在电话旁,她有意不想接我的电话。





    要是这样,也没什意思了。












    我老爸这人挺有意思,属于那种思想保守型的人,他这辈子只认共产党,谁要是说共产党半个不字,他准脑门儿上暴着青筋跟人吵起来没完没了,一连串的质问,非吓得人家左顾右看不敢出声为止,典型的一个老八板儿。





我对他最反感的一句话是:“没有共产党能有你吗?”这话问得我总是张口结舌,细想想这话也对,没有共产党就不会有今天的他,没有他肯定就没我啦,这还用说吗?可再细琢磨琢磨,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没有我反正也得有别人,没有您,反正也得有别人,没有别人……反正也得有人,中国哪能没人呢?不过我不想跟老爷子争论,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使他得过一次心肌梗,得这病真不能生个气什么的,从那以后,我和两个妹妹都让着他,他老人家说的话就是真理,千万别和他叫劲儿。





    那是有一天电视里演日本电影《望乡》,一大家子人围坐在院子里看,当时全院儿就我们家有一台17寸的彩电,每天晚上成了公用的,特别是夏天,天还没黑,院子里就坐满了人。我们家窗户一开,电视一掉头,就能叫全院子的人都看上彩电。这其实是老爷子出的主意,传播党的新政策嘛,这是对子孙万代的大好事嘛,和资产阶级争夺接班人嘛!他这几“嘛”不要紧,这一天电视台却跟他叫上了劲儿,照他的说法,把他的接班人往资产阶级那边推。





    他这人本来对日本人就挺反感,当年就是因为日本人杀了不少他本村的人,他才穿着开裆裤跑出去当兵的。大家争着要看日本电影,一开始他就有点儿不痛快,演了还不到一半儿,电影里又是亲嘴儿又是床上戏,老爷子猛的一下也不怎么看明白了,一?手中的小茶壶,多年不讲的家乡也撩出来了:“别看了!别看了!演地这是甚麽???乱七带八糟地!去把你妈给我喊来!今天谁也别看啦!”我记得候宝林说的《关公战秦琼》里有这么一句:“别唱咧!别唱咧!你们唱地这是嘛戏呀?!去把你们那个管事儿地给我找来!”





    老爷子喊的这几句,和候宝林喊的那几句语气几乎一模一样,给我的印象极深,二十年之后,我还能清清楚楚记得他当时喊话的样子,真有点像相声里那个不讲理的老太爷。





    我母亲过来说,“啊,这有什么呀,孩子们都大了,你真是个老八板儿”。这一说不要紧,两个妹妹也借这机会敲锣边儿,这有什么呀?!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保守!“四人帮”挺正经,样板戏挺正经,可他们人怎么样呢?!哈哈……当时社会上风传江青生活上作风如何如何,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江青半夜打电话”,大家其实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好,这一句话可了不得了,老爷子拍案而起,全身乱抖:“你们全懂个屁!全他妈给我滚蛋!”





    他一喊完,一下栽倒在地,大家一阵乱,还是我母亲有经验,大叫别动他,赶快叫车,并采取了救急的措施,吃了药,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这等于是捡了一条命,我母亲当时要是不在现场上,非抓瞎了不可。





老爷子住院住了两个月才回的家,从此之后,电视机再也没朝外转过,他一定感到,党的政策是变了,现在主要抓经济工作了,思想阵地可能让给资产阶级代管了。





    他这人难免这样儿,他是党委书记,吃的就是这碗饭。





    他这回重病了一场,等于到马克思那儿点了一卯,从医院回来后,有的想法也确实变了,也不看什么都别扭了。过去,平时总爱生点子闲气,这回一场大病,他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发现他也在专心地听着广播,原先爱睡懒觉,现在一大早儿就起床,又是打拳又是“甩手疗法”,天常日久,葡萄架底下走出来一溜沟来。国家一有点什么事情,他马上就要四处打听,和老同事们打探着内部消息。中央一召开什么会,他比谁都来精神。只是这次病后留下了后遗症,语言有些障碍,走路不太利索,吃的心态和从前也大不一样,原先不吃肉,现在见什么都香,一见有鱼有肉,吃着这口看着下口,吃的心态如同三岁的儿童,好像不赶快吃就没日子吃了似的。我母亲说,这老头子上辈子省下来的肉,这下辈子又找回来了。





    我有时看着老爷子那个吃相,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你说他一个十来岁就参加革命的穷孩子,他就没享过几天福,等把我们熬出来了,他又成这个样儿了。唉??叫他吃吧,只要是心脑肾没什么大毛病,也就由着他吧。但是他很节俭,还是保持着穷人的本色,从我记事起,他的桌子上从来没掉过一粒米饭。





    我当兵走后,他一直很想念我,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也没怎么给我写过信,但是我知道,他盼望我平安归来。我母亲说,我在前线的那一个月,他天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当得知我受伤住院,更是心急如焚,托了许多人打听我的消息。当我可以往家中写信后,他看着我写给他的信,激动得落下了眼泪。





    老实说,我小时候挨过他不少次打,也是因为我实在太淘气,净逃学,哪儿都敢去。家里有一次来过两个亲戚,是我一个远房姨家的孩子,这俩小子也是淘得没边儿。有一天我们五六个去河边捞线虫儿,有两个孩子意外地淹死在了河里,其中有一个是我那位姨家的大儿子。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挨了爸爸一顿毒打,有一个多星期没下得了床。





    那条河过去叫“泡子河”,也是后来的建外护城河,南北走向,一直到东便门箭楼根前儿,往东拐弯,一出北京站第一个铁路桥,两个孩子就死在那桥下的臭水里,那一年是一九六八年的夏天。





   

       这一天,老爷子在修剪葡萄架,我在擦拭新买来的自行车。我母亲兴冲冲地跑进院子。

       “跃进!你给我过来,我跟你说点事儿!”

       “哎”我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哼,我就知道那丫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这眼睛,哼!”我母亲她不知在叨唠什么。

       “妈,怎么啦?”我听着话茬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啦!我刚才去你魏阿姨那儿办点事,你猜我遇见谁啦?”

       “您整天给那么多人看病,我知道您遇见谁了。”

       “是你那朝思暮盼的小红!”

       “小红?怎么可能呢?她上医院干嘛?我可跟您说啊,别见着人家净惦记说点片儿汤话,人家不欠我的,也不欠您的。您要是再这样儿无理取闹,可别怪我跟您翻脸!”

我真有点急了,我母亲这个人干得出来这种事,她是天生不怕吵架的人。我记得我小时候她不这样,自从文革后期,她当上了牙科大夫之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也搭上宣武区那个地界儿,那么几个小破街道医院,每天不吵几场架好像就好像过不去似的。这种环境把我母亲她磨练出来了,开始她吃过不少亏,常被无理取闹的病人气得在家哭,渐渐地,她占了上峰,现如今您甭说谁想气哭了她,您甭叫她开口,她开口能噎死敢跟她犯葛的人,在她这儿别打算找着便宜事儿。她当班的日子,病人都少。

她对搞文艺的人天生有种偏见,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父亲那会儿在风雷剧团当领导,女演员从不敢到我们家里来,不然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嘴里不积德,总是在骂人家,说那里面没几个好人,这种观念不知是怎么产生的。我和小红的事她头一个就反对,见也没见过人家,难听的话张嘴就来,十分令我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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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6:10 | 显示全部楼层
“什嘛?!跟我翻脸?!你去打听打听,她上你魏阿姨那儿干什么去啦!”

“人家干什么去碍着您什么事儿啦?无事忙。”

“你这是跟你妈说话那?!啊?!我无事忙?那我问问你,她要是跟你交着朋友,她和另一个男的到妇产科干什么去?”

我一时说不上话来。

“说话呀??哑吧啦?!”

“那、那没准儿您看错人了”。

“什嘛?!我看错人?就我这眼睛,哼,蚊子从我跟前一过能分出公母来!”

“那人家就不能带别人看个人什么的?您也太大惊小怪了。”

“是,是看人去了,可没看别人,看的是她肚子里的小杂种。”

我由不得大怒:“妈!您不许给人胡说八道,不然可别怪我跟您急!”

我母亲这回一反常态地平静,她说:“跃进,你也别这个那个的了,你呀,到你魏阿姨那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别回呆会儿说是我拆散了你们,我可不落一辈子埋怨。”

老爷子在旁一直没言语,这会儿插话道:“跃进呐,你们说的我都听着呢,别和你妈发态度,她也是为你好,你也可以调查一下嘛。你们交朋友我不反对,但也得清清白白的,光你一厢情愿,也没什么意思吧?”

我一分钟也没停,放下手里活儿,急急地来到公安医院,劈头盖脑地问魏阿姨:“魏阿姨,我母亲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跃进呐,这我还能骗你吗?你看,这是她的手术记录,辛小红,歌舞团演员,二十一岁,家住长椿街商业部宿舍。这不是我编的吧,可是白纸黑字。傻孩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要我说,算了吧,好姑娘有得是,千万别找演员,一群狗男女整天在一块胡做瞎混,不出事才怪呢!到我这做人流的净是她们这样儿的,有几个好的!?”

我气得两眼发黑,站在那里一时说不上话来。

“跃进,你也别生气了,不值当的。那个男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我们部里一个副部长的儿子,姓常,整天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那么一个玩意儿,老是领着小姑娘到这儿打胎来,影响坏极了,大家伙都敢怒不敢言……”

我不等魏阿姨说完,转身就走。她在我身后不停地叫我,我全当没听见。

我对小红没有什么可恨的,但对她这样依附权贵,一付俗人之相,她一下从圣洁的光环上跌落到臭下三烂的人堆里,感觉她十分的可怜。想起她当初在舞校做共青团工作时的样子,对她真是天大的讽刺。这也难怪,那会儿的人们讲究攀高枝儿,动不动就是谁和谁的儿子搞上了,某某是谁谁谁的儿子,谁谁谁的女儿,我对此颇不以为然,到不是因为我父亲挤不进他们那个圈子里,这儿说些妒忌人家的话,压根儿就没拿老爷子的官衔当回事儿。看到某某大院儿的孩子们相互攀比父亲,一听到这儿我掉头就走,没觉得这有什么光彩。要是那样儿,自卫反击战我说什么也叫老爷子托人把我调到后方了。

这事儿也就到此为止,她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过了一个星期,我到区武装部点了一卯,工作人员约我过一个星期再来,说有一个领导要见我,问我是否可以参加英雄事迹报告团,被我谢绝了。看没什么可干,不如帮助问一下宋希贤的家事,要是能落实政策,多少对他那个家有点帮助,父女两人也实在太难熬了。反正我在家也烦得要死。

       一座深灰色的旧式楼房,使人感到极为压抑,像是一座骨灰堂,一点也没有生气。我对这样的部门存有心理障碍,总觉得在这里工作的人都是爱搬弄事非的人,文革时的毛主席语录歌,还有我中学时的课文,报社的社论,准全是出自这些人之手。看着进进出出的工作人员,灰兰制服,中午推着破自行车回家还要午睡。这些人一杯茶,一支烟,一张参考,说出的话不温不火,滴水不漏,我感觉这些人全是僵尸。

       我在院子外面等了近两个小时,听到办公室里这些人渐渐过了午睡的乏劲儿,人们的聊性刚要上来,我这才起身进了楼道来敲门。

       “请进??”一声机关专用的腔调。

       “请问哪一位是领导?”

       某人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地说道:“全是领导,你找谁呀?”

       我看了一眼这张脸,这是一张机关小白脸儿,不定又是谁家的公子哥儿,一付不可一世的样子,他的脸上分明在写着他爸爸是高干,他是上等的革命后代。妈的,一肚子屎的家伙,我真不愿跟这样儿的人制气,依我的脾气,一拳能把小丫的肠子头儿打出来。

       “我想打听点事儿,不知找谁??”

       “那得分是什么事儿,跟我们得有关系。”

       我一想这孙子说的也对,压了压火说道:“原先您这单位有一位叫宋建文的老先生,文革时自杀的那位,他儿子托我问问,国家给没给他父亲落实政策,归还家产什么的……”

       不等我说完,小白脸托着叫人讨厌的腔调儿说道:“哟,这咱可不知道??”

       我刚才那一句话,一下把全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脸上。紧里面靠墙角站起来一位中年女同志,她显然没参加这些人的闲聊,开口说道:“我知道,您得找政策落实办公室,这是一个专门机构,我带您去。”

       众人的目光又一下集中到了她的身上,有人在朝她的身后撇嘴,翻白眼儿,好像她是这群人中的异类。

       走廊中她轻声问我:“您是宋希贤的什么人?”

       我实不相瞒,对她说:“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宋希贤在朱家坪病的很重,生活挺困难,我实在是想帮他们一下……”

       “噢??是这样,要说我不该管这事,我们这机关您可能也知道,闲话能把人压死,一不留神就不知把谁得罪了。可是,宋老是我的恩师,我很敬佩他,他死得不明不白,这事在我心里堵了也十好几年了。唉,咱们能帮多少帮多少吧。我看这样,您先回去,把您的家庭住址告诉我,一旦有消息,我马上就给您信儿,一点儿也不会耽搁,我有一个好同学就在政策落实办公室,这您就放心吧。”

       她的话让我顿感温暖,一下消除了戒意,能有这样的人帮助宋希贤一家,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握住她的手说:“唉呀同志,今天我算遇见好人啦。”

       “您甭客气,咱们都一样。”她眼中闪出一丝泪光,轻声说道:“宋老先生是我敬佩的人,是我做人的榜样……”她一时哽咽,说不下去了。

       这位女同志一定是我敬佩的那种人,有同情心,有正义感,可她又一定势单力薄,无力负担自身以外的生活压力。我理解她,这我已经很知足了。我把家庭住址和公用电话留给她,向她鞠了一躬,转身走去,听她在我身后轻声说道:

“苍天有眼,宋老师,您快有出头之日了。”

不等我回头瞧,身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关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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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6:27 | 显示全部楼层
“跃进,有人找你”。有一位邻居在敲我的窗子。

       我每天在家看书,一看就是一个通宵,白天爱睡懒觉,有人一敲门,烦的我不得了,别人都知道我这毛病,一般不会有人一大早找我。是谁这么讨厌?我睡眼惺松地来到大门口,打了一个呵欠,定睛一看不禁愣住了。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俊美的姑娘,凭我的经验,这姑娘腰板儿挺直,身材修长,一看就是跳舞的演员,这瞒不了我。“您是??”

       姑娘大大方方地说:“我是中央歌舞团的,我叫马安红,有点事儿找你”。

       “找我?”我瞪大了眼睛。

       “说话方便吗?”

       我忙不迭地说:“方便方便,请进来说话吧。”

       “就您一人在家吗?我不进去了,听说您母亲不喜欢搞文艺的,不至于把我骂出来吧?”

       我心中有点不快,嘴中却说:“没事没事,请进请进。”我母亲真是有点臭名昭著了。

       “我是小红的好朋友,她叫我来告诉你,下午四点她在北海老地方等你,请你一定要去一趟。”

       其实,我已经想到了,除了她打发人来,还能有谁呢?

       “先说你打算不打算去?”

       “说实话,我不想去,她在我心里已经死了。”我恶狠狠地说。

       “你不要这样讲话,有的事情你不见得知道,她今天就是要跟你好好谈一谈,有些是误会……”





    “还有必要吗?不是误会又能怎么样呢?”





    “你要是这样讲就是你的不对了,她自然有她的不对的地方,但现在说的是你,你总得给人一个讲话的机会吧。”她细细的嗓音,很是有搞文艺人的气质,不像搞只舞蹈的人,外表靓丽,草包肚子,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我一想也对,也真是希望她能使我改变对她的看当,并不再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





    “好吧,我也是希望她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我一定去。”





    “好,一言为定,我也不多呆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好吧,我也不便多留你,那??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我和小红一上舞校就是同班同室,我住上铺她住下铺,可以说无话不谈,地震时你们是怎么遇见的她都跟我讲过,我早就知道你。”她嫣然一笑,随即无限惋惜地叹了一声:“唉??全是命中注定呀,好了好了,不说了,你有话留到晚上讲吧。”





    她起身而去,不知怎么的,我感到她很成熟,不像那个当过团支部书记的小红,单纯的近乎痴呆。这姑娘心肠真好,使我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跳《孔雀舞》那个领舞的孔雀脑袋,是个好心人。

       傍晚下起了小雨,北海北岸绿柳红墙,游人稀少。

       我有意晚来一刻钟,到了当初小红和我情意缠绵的那个地方,她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她胖了,简直就不像是个跳舞的演员了,我吃惊地看着她。

       “跃进,我早来了,怎么?不和我握手吗?”

       “谢谢,不必了。”我冷冷地说。

       小红很尴尬,伸出的手一时收不回去,暗淡的光线下,她的脸一下红到耳根,我估计可能还没有人对她这样过,我尽可能地表示着我对她的轻视,好让她明白,她在我心中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出了口恶气,可有了报复她的机会。

       我傲慢地说:“我本不想来,但是又觉得不看你一眼,又实在对不起你当初写给我的信,我到要看看,过去那个小红和现如今的你有什么曲别。”

       我的样子一定十分的傲慢,这句话很可能激怒了小红,她可能本想和我好好谈谈,听了我说的这些话,她温怒地说道:“跃进,你说这些话是不是太尖酸刻薄了,我可不欠你的。”

       “是呀,我可欠你的,我欠你的这些信,我全带来了,给。”

       小红的泪水一下涌出。

       我从没见她哭过,想想自己又没什么必要如此对她,于心不忍地对她说:“不过,我到真的感谢你才对,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给我写的那些信,使我深受感动,生死攸关之时,没有比这些信再能鼓励我的了。我活下来也许真是你起的作用呢。就为这,我今天也要见上你一面,我要请你吃饭,过去我请不起你,现在没问题了,我有钱了。”

       “我不缺你这顿饭,你只要给我两句好话我就知足了。”

       “好了,小红,刚才是我的不对,一时还调整不过来,不知说些什么好。你的情况我全知道了,这也不能全怪你……”

       小红擦拭着眼泪说:“能听你有这么一句话,我就算没白来。”

       我说:“走吧,我请客,还记得吗?七七年咱们也是到这儿,那时穷的手里没几个钱,连请你吃饭都不敢张口。”

       “还记得,北海公园那会儿不对外开放,还是找关系进来的。”

       “那时的人多傻,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什么。”

       “跃进,这几年你还好吗,伤怎么样,能叫我看看吗?”

       “看它干嘛?全都好了,只是大夫不叫我喝酒抽吸,尽量少生气什么的。”

       “你生我气了吧?”

       “前几天,肝区这儿一个劲儿的痛,不过这几天好些了。”

       小红一下抱住了我,吓了我一跳,她说:“跃进,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有意伤害你,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怪我一时糊涂。我其实特想你……”

       “好啦好啦,小红,叫别人看见多不好,干嘛呢这是。”

       “我不管,叫我多抱你一会儿,我晚上常做梦梦见你,今天也好了却我一份心愿。”

       我一笑,不知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这叫了什么心愿?幼稚。”

       “我幼稚不好吗?”

       “幼稚好,好叫男人们一勾一个准儿。”

       “跃进,你又说我了。”

       “好了小红,别说这些了,咱们进去吧。”

       御膳堂内,我和小红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想吃点什么?今天我请客。”我装作大度的样子,其实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

       “大虾。”

       “还有呢?”

       “虾就行了,我想喝点酒。”

       “喝??您到是毛病见长啊!”

       “心里烦的时候就想喝点儿。”

       服务员走了过来问:“您几位呀?开票吗?”

       我说:“两位,开票,您看着来几个菜就行,再来一份油焖大虾,两瓶啤酒。”

       小红说:“我想来点葡萄酒。”

       我惊奇地看着她,又看看服务员有点不耐烦,忙与服务员结算交钱:“啤酒不要了,来瓶中国红。”

       服务员搭拉着驴脸转身而去,小红说:“到她们这吃饭像欠她们似的,跃进,跟我说说当兵时的事,是怎么负的伤?”

       “唉??有什么好讲的,说你也听不懂。”

       “你怎么没在部队提干?不是立功了吗?”

       “我这样的能提干吗?见鬼。再说,我也不想在部队多呆了,我当时只想早点回来见你,朝思暮盼的,谁想到会是这样儿……”

       “你又提到我了,我不值得你这样,我是一个坏女人,忘了我吧。过几天我给你介绍一位女朋友,人很漂亮,她比我好,不像我,一事无成。”

       我笑了笑说:“是今天找我的那位吗?不用你费心了,我干嘛非找你们跳舞的?别的女人不会恋爱吗?我还不至于到了没人要的程度吧!”

       “跃进,你的话好像总对我们有一种轻视的意思,有一种怨气似的。”

       “真的吗?可能是下意识的,请别怪我。”

       “我怎么能怪你?你不怪我,我就知足的不得了呢。跃进,咱们不提过去的事好吗?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我心里有你……不能和你在一起相伴终身,也是许咱们没有那缘分,这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我一下来了火儿:“是!是和我没那缘分儿,你和别人有缘,我真??得得得,我不说什么了,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还可以。”

       “什么叫还可以?!那就是说还有不可以的地方?”

       “没有,别提这些了好吗?我心里挺难受的。”

       小红拿出手帕,轻轻地在擦拭眼角的泪水。

       我问道:“是不是有不顺心的地方?到底有没有?!你告诉我,是不是他强迫你的?!嘿??我要不把兔崽子点了天灯,算我白活。明着告诉你吧,我可不是把你拱手让给他的,怕他什么呀!一个破鸡巴部长的儿子,有什么牛逼的呀?!北京这地方,部长拿他妈笸箕撮!我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怕他?!我管丫什么部长的儿子,一样儿让丫给我爬这儿!”

       我自认很是出了一口气,小红扫了一眼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压低声音对我说到:“行了!跃进!你嘴巴干净点儿!没瞧别人直点看咱们?我不愿你和别人结什么仇儿,为了我也不值当的。事情已经这样儿了,也别没完没了的。”

       “什嘛?!我没完没了?!告诉你吧,这事儿也就是你愿意,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你要是说半个不字,我马上找丫算账去!”我也压低了嗓子,露着半边儿槽牙,恶狠狠地向她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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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6:46 | 显示全部楼层
咱们说着说着又到这上来了。”

       “我看今天也聊不了别的了,本想见你一面,就聊咱俩,一张口就往这上跑,你也别怪我,我??”

       “对了,跃进,你们部队让你们跳舞吗?我教教你吧。”

       “我没那份心思。”

       “有舞会的票你去不去?”

       “不去!”

       “你看你这人,我想说点别的吧,跟头倔驴似的,一点也不给我机会。”

       “你说嘛。”

       “我也是想同你聊聊咱们俩,可也是不知说些什么好……嗯,那谁,海军大院的二亮你还认识吗?”

       “不认得”。我冷冷地接道。

       “总后的王军你也想不起来啦?他不是咱们年级五班的嘛。”她像想起了什么,从钱夹里翻出一张照片递过来。我一看就是几位部队大院儿的浪荡子弟,小红和几个女孩子夹在中间,有俩女的也不是从哪儿搞来的美式夹克上衣,旧船帽儿还歪带着,叼着烟,披着将校呢的军大衩儿,一付得意的样子。真是低级趣味!

       “不认识,小红,你和这些人在一块儿穷绞合什么呀?我顶看不上这些玩意儿了,妈的,一群烂狗男女对不起,我走了。这是你写给我的信,全都还给你,放在我那儿,一翻出来心里就特难受。”

       我一下没了胃口,邪火儿直往脑门儿上撞,一分钟也不愿在呆下去了。她跟这些人绞在一起,污七八糟的,整天吃吃喝喝,打情骂俏,还怀上了其中一人的孩子!这个人一定在其中,我的脑子完全记住了这五六个男人,印像之强烈,走在大街上,我能一眼认出其中任何一位来。我感觉小红她像块破抹布,脏兮兮的,一群他妈烂玩意儿。

其实,小红也是无意识地叫我看的照片,那群人也不可能全是不好的人,现在看来实在是没必要对人家有成见。一群年青人在块儿瞎胡闹闹,当时文化生活也很枯燥,我实在是没必要如此头脑不冷静,叫小红下不来台。当时想,她怎能这样儿!俗的不得了。我占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小红没叫我,她不是那种在大厅广众之下不管不顾、瞎诈呼的人。

       我一生气脸色就变得铁青,当时的样子一定十分可怕。在门口转弯处和服务员撞了个满怀,大虾撒了一地。

       我真的走吗?我在远处偷偷地望着她。小红慢慢地出来在湖边坐了很长时间,我担心她出意外,一直在不远处盯着她。她一边擦拭泪水,一边在灯下看信,信被她一张一张地抛入湖水中。到了清园子的时候她才慢慢地走了。

       我长叹一声,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在远处一直盯着她上了电车。








       武装部的一位李副部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住地打量着我说:“好样的,好样的,嗯??不错,是我想像的战斗英雄,怎么样!?伤怎么样?有问题吗?我看这样,你到咱们指定的医院再复查一下,过一两个星期再来一趟,把复查的结果交给这位小王同志,你的工作由她来安排。你放心好了,小王同志是新来的,工作认真负责,她会把你的工作放在心上的。我马上还要走,你知道,我要陪你们前线回来的英模报告团,车子在等着我,没办法,又加了好几场,群众真是感动哇??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随时和我们联系,由组织出面给你解决。再见!”

       不愧是军人出身,讲出来的话像机关的子弹,我一句话还都没插上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我没奈何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王同志,小王在笑,她说:“副部长就是这个样,从没见过他在这屋里呆过十分钟,您别见怪,他是新从部队下来的,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都一样,都是当兵的。您也是新来的?”

       “对,刚来三个多月,比副部长少一个月。”

       “噢,是这样。麻烦您了,有什么轻省一点的工作,请您多照顾着点。”

       “您甭客气,这是我的工作,我就是专门干安置军残人员的。您是军残人员吗?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呀?”

       “伤在肝脏这个部位,现在已经没事了。”

       “噢,那抽烟喝酒之类的事您就少沾吧,这样对肝脏不好。”

       “是,谢谢您,大夫也这么说。”

       “有什么困难您就打电话过来,我可以上门帮助您办。”

       “不啦不啦,我没什么事儿,已经好啦。”

       “残疾证先放我这儿几天,等联系上了合适的工作,我再还给您。您对工作还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真是太感谢您了,我其实没有特殊的要求,轻省一点就行,我这样的人,办公室一呆,这辈子也就算拿下来了。”

       “哟,您这人怎么这样讲话呀?我看有比您严重得多的军残人员,比您的心气儿还高呢。好啦,一有好消息我马上就通知您。”

       我转身要走,她忙起身要抚我,又感到我不需要,由不得“噗”地一下笑了。

       我这才注意起这张脸,小王年龄大概跟我差不多,虽说不算很漂亮,但也文文静静,一双玉手,白晰柔软,一付机关干部的样子,她同我对视了一下,脸一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赶快起身告辞,这会儿我没心思盯着别的姑娘。

       谁会想到,这位爱脸红的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她叫王文琳。

       说起来也怪有意思,小王不知为什么第一眼就对我有好感,后来她说,当时看我挺有男子气,她说她崇拜英雄。真逗!我算什么英雄?战场上有得是好样儿的,我和他们简直是没法儿比。她说她偷偷看了我的档案袋,笑了好长时间。我问为什么,里面全有什么呀?我一点都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连自己立过功都不知道?!”这我知道,我问你因为什么要笑?她说你是不是骂人当地警察是地头蛇来着?是呀,嘿??连这档案袋里都有哇?!她说这没什么,只是提出了批评,说你是一个好同志,只是脾气不太好,要注意思想改造,“凤凰山事件要引以为戒。”此人独立工作能力强,可委以重用。

       妈的,团政委到了把这事儿给我抖落到地方上来了,重用我什么呀重用我?!

       这事儿还得从她帮我安排了一份儿机关工作说起。

       有一天我不在家,王文琳主动找上门儿来,给我送来一个什么表格,刚巧我母亲在家,两人聊的还挺好,要说这也是她们娘儿俩的缘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其实这个表格是要求我到武装部去填的,她也不是怎么想起给我送家来了,说是顺道,可我估计她是有意的,尽管她后来死不承认。一来二去就算交上朋友了吧,说实话,我当时还没从小红的影子里跳出来,只当她是普通朋友,那会儿北京兴跳舞,我跟着她瞎哄了几次,到了儿也没学会。你说人家挺热心,为我工作的事儿跑前跑后的,要说人不管也是本份,随大拨给我分一个小破地方,我也没什么话说。就这样,对她我总是怀有一种感激之情,过了没几个月,赶上战友们聚会,说好了,每人必须都得带自己的女朋友来,别人都带,你说我光杆一人儿去也不合适,那就叫小王去吧。别人都说跃进交的那个女朋友挺漂亮,这么着,关系就算公开了。

       我问过她,我可是个残废军人,也没有一技之长,在部队立的那个二等功,也不会抵得地方上一个科长之类的职称,现在又是和平时期,杀人的勾当,一时半会儿也使不上。家中老爷子虽说是老革命,可他这老革命笨嘴拙腮的,别说咱们今后沾不上他的光,他没准儿还要靠咱们养活着,你可考虑好了。

       王文琳说:“我只要你这个人。”

她说,别的不是她考虑的内容。此话会令我感动一生,还瞎找什么呀我?!当初死在战场上,不是连女人的边儿都摸不着?

我决定娶她为妻。

       我去的那个单位叫市合作总社,现在听起来这名子怪有意思,市,肯定是市局级单位了。总,是在分之上,管十个城区的分社,有意思的是在这个“社”字上。人们一听到这个字一定会联想到“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合作社”“街道联社”。对了,当时的领导们可能就是想到了过去的这个“社”字,要在这个字上大做一番文章。有人要管管下面这些散乱的联社,没人管还行?有的人管了一辈子人,思维模式是从计划经济那会儿行成的,一说有机会要管管别人,精神头儿马上就来了。手里掌握着点物资指标那是什么劲头?众所周知,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下,“指标”这个概念是何等的重要。一旦有个机会,一个新的机关马上就诞生了,我就是第一批分到这个单位的复转军人,十来个复转军人,全有点背景,小脸儿一个赛着一个白,有几个连枪都没放过。就这样,一个个还牛逼烘烘,相互还瞧不起,在头儿那还争宠吃醋。这些人里,只有我一个是军残人员,上来就比那几块料多拿十来块钱。

       有的人很可能混得上更好的工作,那得有硬后台,我老父亲绝不会管我的事情,“到哪儿都是革命工作。”拿老人家一点招儿没有。这个单位我虽说不是十分满意,但在王文琳这一级的工作人员里,她也就算尽力尽到头了。

       刚到单位就叫我心里不痛快,一群各单位姥姥不痛、舅舅不爱的折箩全聚到这儿来了。我很难和这些人混到一块儿,在国家机关里混,真能耐只占三分,七分得学会斗心眼儿,吹牛拍马拉关系。这可是经验之谈,没这两下子,我敢说准没您好果子吃。俗话说,不打馋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我就是那不长眼的,我这双眼睛根本不拿正眼儿夹他们,也不拿正眼儿夹那些当官儿的,这些人一办点错事儿,办工会上来不来就自辩说是“长官意志”,“交学费”了事,他妈的,你们算他妈什么狗屁长官?!顶天儿的官儿我都见过!你牛你的,我傲我的,在单位和领导同事们关系平平,一晃就是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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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7: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日在家中,接到了宋希贤的来信。

       因干活儿占着双手,我草草地用眼扫了一遍,此信与往日的信不大一样,多用文言,我一时还没感觉得到这信的重要,只是心想,老宋为什么非用古体文写信呢?干嘛还之乎者也的呀?不容我细看,老爷子在旁边又发话了:“是老宋来的信吧,拿来叫我看看”。

宋希贤给我的信老爷子每封都要过目,他对宋希贤这个人大加称赞,说在我交的朋友中,这种人不多见。他认为宋希贤文笔好,有思想,知识面宽,逆境之中不颓废,是个可交的好朋友。但是,他对宋希贤的父亲是右派存有看法,说他,说什么也不能够用朱元璋来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很危险的思想倾向。他怕老右派的思想左右着小右派,而小右派又影响了我,所以他每回都要检察宋希贤给我的来信,如同政审一般。

“爸!您说宋大哥干嘛非用古体文给我写信呢?”

老爷子看了一会儿信,语调沉重地说:“跃进呐,这位老宋可能快不行了,你瞧,这信写的跟遗书一样,你快去看看人家吧,现在就去,多带上点儿钱。”

我忙接过信来再详细地看一遍,不禁大惊失色。

“跃进吾弟:





       自初面长谈,一别竟半年有余,为兄甚是挂念,前封来信,内情尽知,末及复信,还望原谅。兄近况甚为不好,恐无机会再与弟长谈矣。吾之幸在与弟相识,弟之幸在生逢其时,望弟多学多问多看,必则前途无量。国家现行新政,则为开明之举,若能长此以往,民族则有望矣。





       兄有一事相托,请吾弟一定答应为盼。吾匆匆来世四十余载,生吾者,父母也;慰吾者,妻也;与吾之欢乐者,爱女也;知吾者,弟也。吾早盼与妻九泉相见,独不安心于爱女小妹。弟及高堂若能将小妹收养,兄与嫂九泉之下暝目矣!





       兄有一姑,嫁在美国,如健在则六十有八,四九年断了往来。小妹乃宋家独苗,将来如有音请告之。





       兄无资财与小妹,唯有五箱书,弟可留之,阅之,用之。小妹成人后,还望堂堂正正做人,以不辱家风。





                                                                                           兄     宋希贤谨上”





我心头一紧。

愣了半天才说道:“我这就走,爸,明天我要是赶不回来,您回头帮我请一下假。”

“你放心吧,哎,这会儿还赶得上末班车吗?这都快四点半了!”

不用说,肯定是赶不上了,只好等明天,这一夜我拿着宋希贤的信没睡好,反复地在看他写给我的信,越看越感到不对头,一看日期,发出的信快一个星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聚在心头,老宋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忽然老宋来敲我的门,我一个劲地埋怨他:“哎呀,原来是你呀,瞧你这信写的,全写些什么呀,说得这不吉利劲儿的。”

宋希贤只管笑,一脸的春风,身后站着一位女人,两人拉着手。

“来,兄弟,来见见你嫂子。”

我一看原来是曹老师,和原来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原来的那身双排扣儿的列宁装,齐耳的短发,一付白边眼镜。她笑着说:“小跃进,你都长这么大啦,我总是在你大哥面前提你。”她缅着嘴笑着。

宋希贤说:“兄弟,我和你嫂子要到一个远地方去,小妹托你照料一下,除了你,交别人我们还真不放心。”

我说:“那也别写信说死呀死呀的呀,瞧您把我吓的。”

宋希贤说:“我没说我要死的话呀?”

我大声叫道:“那你这九泉相见是什么意思呀?你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

宋希贤二人笑着说:“九泉相见不是去死,那是一个地名,瞧你嫂子在那儿住的不是挺好的吗?”

“小妹呢?她怎么没来呀?”

“你帮我们去领一趟吧,我们怕她见了我们哭。”

“那你们还是死了呀!”

我刚要抓他们夫妻俩,怎么抓也抓不着,像是空气,又像幻影。猛的一下,我被老爷子推醒了,惊得一身冷汗,原来是场梦。

老爷子说:“你穷喊什么呀!全院的人都叫你给喊醒了!跃进,你醒醒,该起了,都五点多了,不是说赶头班车吗?”

我母亲也过来说:“跃进,你爸和我商量了,你宋大哥要是没了,你就把他闺女领咱家来,这有什么呀?不就多双筷子吗!这个忙儿咱帮得了。”

我母亲这一次很是让我感动了一番,她这个人是容不得人的人,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家中一切纠纷都与她有关系,我奶奶要是从农村来家住一住,她准变着麻法儿找邪碴儿,我们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就说她这人有多那个吧。我奶奶在我们家住,从没超过一个月。








       六点多我就直奔天桥的长途汽车站,下午赶到朱家坪时,宋希贤一大早已经入土为安了。

我的老天爷,后半夜他是不是托梦给我的呀?有这么一说吗?想到这儿我后脖梗直发凉。别看我见了不少死人,为了国家也杀死了了不少敌人,可这神了鬼儿的,我还真有点信,全是小时候我姥姥给我讲神鬼故事讲的。她说这人死了一定有灵魂,留下的是肉体,灵魂是轻的,可以上天,但必须要做好事,不然怎么就不把肉体带走呢?这句话使我小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影响着我,后来长大了,知道了宇宙的概念,但是这个“灵魂”还是困惑着我。我是谁?每个人意念中都有一个“我”,每个人都对“我”有不同的解释,这个“我”在你的肉体内,你就会娶妻生子,吃喝拉撒,如果“我”不在你的肉体内,那付皮囊就会腐烂,就会化成为灰烬。“我”是思维,是一种意念,但“我”有没有灵魂呢?我想,它一定是的。

我相信宋希贤的灵魂是幸福安详的,因为还有一件神奇的事,两个人都是在十月十五号这一天去世的,村里人对此称奇不止,老人们说这是前几世修的好姻缘。“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有老人不住地在讲这两句古语。有人说两口子一个先走了,孩子太小怕没人疼,这不,刚拉扯大,就有人接手照料,宋老师没什么不安心,这小妹是有福之人。

小妹坐在邻家奶奶的炕上,她已经哭干了眼泪,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我紧紧地抱着小妹,泪水止不住地留下来。

乡亲们送来不少吃的用的,满满地堆了一炕,几位上了年记的农村妇女在陪着小妹落眼泪。

       老支书一看就是直爽人,进门劈头盖脑就是一句:“就是你呀?!”

       什么呀?就是我呀?我被问得莫明其妙,忙回了一句:“啊,就是我。”

       像对上了暗号似的,他这才接着说到正题上:“老宋临死前给俺们写了这么个条子,你看,说是有一个兄弟叫石跃进,说你要是来接呀,就叫俺们把小妹交给你。你要是来了不打算接呢,村里对这事儿也有个安排,这全看你……”说着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睛在探寻着我的意愿。

       “我家里人都同意我把小妹接走,一切都安排好了,您就放心吧。”

       他见我态度很坚决,一声长叹:“唉??说正格的,俺们全村人不愿叫这闺女走哩,大家伙儿合计了大半天,最末后说,还是叫你带走吧,俺们这儿荒郊野岭的,怕耽误了她,好好的一个闺女。”

       “小妹到北京马上就能上学,您跟乡亲们就放心吧。”

       “那什么??今天咯你就别走啦,晚上我再过来,老宋有些账目还要对一对,这是他留下的钱,赶明儿咯一大早大家伙再送你们上路。”

       我一看,那些钱分明是我几个月前寄来的,他一分也没动,全都准备用来还账。病了这几年,他欠下了别人一些钱,村里本来说用公款替他还上,可见他有这包钱,也就没有坚持。我很理解他们,要知道,村支书手头可支配的钱,也就是不到二千块钱,明春全村地里的化肥全要从这笔钱里出,这个村子也实在是太穷了。

       宋希贤的遗物中有我寄给他的药,他竟然一粒末动。为什么?开始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想明白了,他就是吃这些药又有什么用呢?一个自知死期将近的人,还至于用假话来安慰自己吗?他一定从容地面对死亡,他也一定想解脱自己,他更想早日与爱妻九泉相见。我无法知道老宋的思想,这种事他也绝不会主动与我交待明白,如那样,我会风风火火地去找他的。

       他选择了死亡,唉??这位老兄。

       日落之前,我一个人来到了小村子的坟地。一座新坟,紧挨着另一座坟,不,几乎就是一座,只不过在坟的顶端略分出了两个尖儿来。啊,我明白了,小时看过小人书《梁山泊与祝英台》,画中画的坟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一定是宋希贤生前的意愿……地上还留有上午众人出殡时凌乱的脚印。我默默地站在坟前,四周空旷沉寂,我对着宋希贤的坟大声说道:“宋大哥,我把小妹领走了,你和嫂子就放心吧,我不会叫小妹受苦的。”

我喊过的话,在空荡荡的山林间回荡着,像是重复着我对他的思念之情,更像是强调我的信心。是的,我有信心把小妹抚养成人,这一点上,我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的能力。

       太阳的余辉照在远处群山的山脊上,把本就是层林尽染的金秋,越发渲染得像血一样暗红。这个颜色令我精神上有一个强烈的震撼??宋希贤不就是那一片成熟了的颜色吗!他和妻子就一定在那片苍山之中。

我想到,一个叫宋希贤的生命,结束在了这个叫朱家坪的小山村里。我似乎看到了宋希贤和曹老师的灵魂,他们在空中飘渺游荡着,他一定感到很欣慰,一是他没有辜负母亲的嘱托,倾其所有,为民族、为国家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二是小妹有了着落,他一定放心了。我想,宋希贤一定是坦然地走的,他对我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这夫妻两人的一生,就像两片色彩正艳的枫叶,将这遍山岭染得金黄金黄的,装点着我们这秀美的山川。

      

村支书与我盘腿对坐在炕桌前。

他念一张单子,我就记一笔钱,一共是六七百元,三十几张借据。我给他的一千元大部分用来还账,还有二百来块钱没动,明明地记录在账。我明白他这个人,钱不到万不得以他不会动,还想用自己的工资慢慢还账,直到后来,实在是没辙了。唉,这个人,叫我说什么好呢。

“石同志,这钱我看也就这样儿了,差一星半点也不算啥,大家伙谁也不会说闲话。”

“别,书记,你们大伙也不容易,您再帮忙给问一问,不然我这一走,要有人再找出来可就不大方便了。”

“我估摸着不会再有了,老宋这人心可细了,借条和他的账基本全能对上,旁的不会错。”








东方放亮,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朱家坪的早晨原来却是那么美,朝霞满天,炊烟袅袅,溪水淙淙,鸡犬相闻。

我和小妹吃过老奶奶做过的早饭,说话就要上路。全村人都出来送别,小妹抱着大黑狗不忍离去。大黑狗也懂事似的“呜呜”地低声叫着,像是哭一样。村中不少人在落泪,小妹抱着大黑狗来到了它的窝旁,她把自己用过的被子叠成小方块儿,扑在窝里,她拴住了它。我极不情愿地拉起了小妹的手,这一次,小妹再也忍不住眼泪,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我领着小妹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村里人一直把我和小妹送到村口,千叮咛万嘱咐,长大了一定回来看乡亲们。邻居老奶奶擦着混浊的双眼说,怕是见不着这闺女了。

       大黑狗在院子里发了疯似的乱叫乱刨。据说,后来它不见了小妹不吃也不喝,愣是把自己活活给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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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我把小妹领回家中,全院子的人都出来看小妹,把小妹围坐在葡萄架下,七嘴八嘴,围着她一个劲儿地夸奖。王奶奶拉着小妹的小手不停地摸索着,乐得合不拢嘴:“这闺女多俊哪,跃进,把小妹安放在我屋吧,我给你们看着。”

       我忙说:“得了吧您呐王奶奶??您老整天吃斋念佛的,小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您甭逗了。”

       王奶奶一时被我这一句话给噎住了,可我看她那架式还是不死心,一个劲儿在小妹跟前磨烦。老爷子在旁说道:“这闺女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往那一坐,就是文化人家的样子,错不了。”

       我母亲说:“你瞧,我还真喜欢这孩子,小模样长得多俊!来,过来,奶奶给你洗把脸。”

       王奶奶说:“这闺女就是瘦了点,呆会儿上奶奶这儿来,我给你梳头。”

       我母亲上下打量着小妹,把我拉到一边问到:“跃进,这孩子多大了?”

       我说到:“七二年出生的,今年八岁了吧?!是吧小妹?”

       小妹点点头,她一直没哭,坐在那一付听话的样子,像个大孩子。              

       我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跃进,咱可先说好喽,我可没别的意思,别回头说我容不得人家孩子。这孩子说话就大了,你一个半大小子,女孩子的事你也不懂,这大了就更不方便了,热天儿洗洗涮涮的,这往后来了月经什么的,你知道怎么说呀?我的意思是先交给王奶奶看着合适,平时咱们多照应着点儿,也跟在咱家里一样,你说呢?王奶奶也怪孤单的,有个小闺女就伴也挺好,你说,我说这话在理不在理?”

       我一想,这到也是,当初我还真是把这事情想简单了,听我母亲这么一说,赶情这里边还这么多忌讳。得了,我也甭说别的了,忙说:“那到也是的,回头再跟我爸商量怎么安排,我没意见。”

       “嗳??这就对啦,你长这么大就这一回通情达理。”

       “你们在这儿嘀咕什么哪?”老爷子关键时刻准有他的事儿。我母亲把他拉进屋里小声说了一会儿。

       王奶奶在窗前高叫:“二姑娘,二姑娘,屋里说话哪?小妹的事儿怎么着哇?领我屋里去了啊。”

       “哟??王奶奶!您老人家可别这样儿,这么漂亮的丫头我们怎么可能舍得给您哪?您看小妹多乖,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是吧小妹?哈哈??这姑娘又文静又漂亮,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我不听您这个,今儿您要是不给我小妹,我就坐在你们屋里不走啦。”

       我母亲脸一沉:“王奶奶,这可是您说的,今儿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咱们可把话说清楚了。这小妹可是我们跃进朋友的命根子,跃进也拿她当眼珠儿似的才领回来的,咱可来不得半点马虎,领到您那去我们也不说什么,您也怪孤闷的,这咱们大家伙儿都明白,有这么一个机会,也是您老人家的福份。但这里边可有几个条件,您老可听明白喽,您要是答应我们,小妹就由您领屋里去。”

       “您就痛快快儿说呗,我那二姑奶奶!就是一万个条件我也答应您呐。”王奶奶极认真的样子,逗得大家直想笑。

       “跃进,你把小妹的情况跟大家伙讲讲,叫大家伙儿好心明眼亮。”

       “是这么着,小妹现在是孤儿,从小没了妈,前两天父亲又去世了,我和小妹的爸爸是好朋友,把小妹托付给我了,这都是村里开的证明,大家伙儿看看。王奶奶,人家小妹家里可有人在美国,一旦联系上了,小妹还得走,你老可听好喽??王奶奶!到时人家里来人接小妹,您可得放人!”

       王奶奶笑容可掬地说:“我明白了,我懂!小跃进,你就放心吧!”

       我母亲接着说:“过来小妹,从今天起,你就住在王奶奶家,平时就过来到咱们家吃饭,别麻烦王奶奶,听见没有?”

       小妹怯生生地回答到:“知道了。”

       王奶奶轻轻拧着小妹的小脸蛋儿:“哟哟哟??小丫头多可人痛呀”。

       众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位王奶奶是位十分好的老人,除了嘴勺叨点儿,旁的也没什么。老伴儿早年得病去世了,老太太一直守寡。可敬的是,老人十分善良,谁家一有点什么事儿,她准跑前跑后的问寒问暧,文革的时候我父亲受冲击,那时我们还小,她对我们一家人很关照,一些琐碎的小事,人们一般不怎么往心里去;添块儿蜂窝煤,一暖壶开水,锁门的钥匙,半夜回来给你听着大街门,这些小事不起眼儿,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却是那么温暖,我们全家人都很感激她老人家。

       王奶奶有一个特点,老人家吃斋念佛,文革时红卫兵就那么吓唬她,也没把她这脑筋给扳过来,对任何人她都可以面带笑容,好像从不曾有过仇人和难事一样。我还记得有一年街道上领来了一大群红卫兵,从她屋里搬出来不少稀奇古怪的书,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全点火烧了,王奶奶坦然地站在旁边,神态从容,低垂着眼帘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看得我们小孩子大眼儿瞪小眼儿,到现在也不明白那些全是什么书,只记得全是线装书,黄得发暗,用手一捏恨不得就掉面儿。

据说王奶奶娘家早年也是书香门第,吃斋念佛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从不招灾惹祸,院里的人都非常喜欢她,老爱跟她开个玩笑什么的。








       我们这个院子,街房邻里的关系大都不错,独有那么一家儿,西屋里住的邹大娘儿们,名叫邹蕙娟,不知为什么一天到晚总是阴沉着脸,像别人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唉,一提这事儿这话就又长了,我们老爷子一提起这事儿,心里就不痛快。

       邹大娘儿们那会儿也不是哪门子主任,喝,您没瞧把她给神气的,就像拉丁美洲一种叫“走鹃”的禽类,撇着两只白薯脚,登登这儿一趟,登登那儿一趟。带着红箍儿的胳膊抬得老高,忙得她连饭都顾不上吃似的。右手里总是托着半剌窝头,上头抹满了黄酱,动不动就领着一群积极分子进来,逮谁就问“什么成份?”街道上一有点什么事儿,吵吵声最大的准是她这琉璃河腔儿,她白薯脚再长出两只来我看也不够她忙的。

现在想起来真怪可笑,共产党一有点儿什么事,也不是非撺登一帮老娘儿们出来干嘛,瞧她们这积极劲儿的,八百辈子没开过会似的,屁大点儿的事,晚上准开会,准踪在居委会门口吵吵,开会之前还准得唱首歌以壮声色。后来九几年我去过天主教的南堂几次,听天主教的信徒们唱经,使我猛然回想起了文革时的老太太们,真的,一点没错,这个声音简直太熟悉了,谁要是从文革过来的,不信您就听我给您学两句:“新盖地房,雪白地墙,屋里挂着毛主席地像??贫下中农……”回回都是邹大娘儿起头,听着她那号垮嗓子没命的干嚎,能把搞音乐人的奶急出来。

       就这么一个人,她还不能生一儿点气,一生气就给你胡走一通儿,半夜三更的,这一趟那一趟,怪?得慌,最末后大家伙还得跟她说好话,央格她,不然这双白薯脚停不下来。我那会儿还小,也是不懂,大人们说这是一种癔症。可是我总认为,叫她是“走鹃”一点没亏了她。

其实那会街道上有主任,可人们一见了她面儿还是邹主任、邹主任的喊她,使人觉得莫明其妙。那年月,这“主任”二字在中华大地上,是何等了得的称呼,人们周围净是“主任”, 革委会主任,办公室主任,系主任,计划生育主任,等等等等,人们最熟悉的,就是这“居委会主任”。那会儿谁也不想得罪这号人,比如说您家灯泡坏了,还得到“主任”那儿盖个戳儿,得证明是正常烧坏的,“主任”要是犯葛不给你盖戳儿,您家里就得连着黑几天。

邹大娘儿们以前可能还真当过几天主任,可能后来叫别人换下来了,可是这“主任”的官衔一直没见有人不买她的账,托她办事儿的人还真不少,我后来才明白,原来她手里另有权力。

街道上有一个不起眼儿的小纸盒厂,邹大娘儿们赶情管往各家各户分活儿。那会儿街坊们有老家儿的,没一不愿意干点这类活儿,以补生活之宜。巴结她的人还真不少,就连我们那个院儿也是有两三家从她手里要活儿。我记得院儿内几家子接的活儿,不是糊纸袋儿就是按盒盖儿,尤其烦人的是这按盒盖儿,要把两三个圆纸片按进黑胶木的圆盒盖里,全是手工操作,可能是哪个出胶水墨汁之类的厂子,人手忙不过来了,也不是按多少个才给一分钱,晚上全家人齐上阵,五六口人手忙脚乱,稀里花啦,像是过蚂蚱,一干就是十一二点,吵得大家甭打算睡好了。

       文革时街道上说我母亲出身不好,我姥爷有历史问题,又是满族在旗人家,我当兵政审时,要不是我老父亲早端了几年共产党的饭碗,我当兵穿军装?门儿也没有哇。文革时家庭有点儿问题的,可说是人人自危,谁也不敢招惹街道上这帮白薯脚,我母亲就那么一个要强的人,愣让这位“走鹃”给治的一愣一愣的。就是她领着一大帮积极分子,占了我们家十来间房子,那会儿你敢说什么?没把你轰回老家还不算便宜你。

亏了我父亲这张党票,就冲这,我母亲她们全家也得感激我父亲一辈子。那会儿政府逼着人们交房,用极低的价钱收私产房,可以说用尽了招数,把门道儿都算计尽了。当年我姥姥还活着,说干脆交了算了,咱们实在惹不起街道和房管科这帮人,可我父亲有主意,说没关系,尽量给托人。就这样儿,房契还留着,还算是私房。“走鹃”看着这眼儿热,愣能撺登一大帮白薯脚把我们家房给占了一大半儿走,就说这人有多能耐吧。

       其实,“走鹃”的老伴儿和我姥姥家,可是父一辈儿、子一辈儿的交情,当年进出这个院儿都不用跟上房通禀,过去那会儿广这样的人叫“门先儿”,这说明与院主人关系实不一般。据说她老伴是位看病的大夫,姓杨,当时在北平小有名气,五几年出了场意外,死在了公家单位,因为是因公外出,她后来也不怎么就成了烈属了。

当年我姥爷家中挺有钱,加上旗人讲究个排场,一提家中人吃的是谁谁的方子,显得挺体面。女人们没病也得装得有病的样子,显得尊贵,娇气。长此以往,几代人传下来,就算是世交吧。自从这“走鹃”进了杨家门后,两家人算是彻底断了来往。

每每仲夏之夜,老人们围坐在当街纳凉,看着她威风凛凛地从跟前走过,不少老人朝她撇嘴翻白眼儿,说她年青时也没觉着她怎么着,文革这几年她可得以了,人们背后议论的挺难听,说这“走鹃”是闲的,有老头子压着兴许会消停点儿。

我父亲是从不骂人的,听着别人背后这么损她,他也是装聋作哑地默认,他说过,当年这个女人为这房跟他使尽了招儿,曾搞得他精疲力竭,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家中历史遗留下来的事情我不打算掺合,只要能说得过去也就行了。不过我是真讨厌这“走鹃”,这主儿是个是非兜儿,小妹来我家的事,不信您就瞧着,当天的话还没说完,明儿一大早儿,街道上准有人知道,准有人为小妹户口的事儿找上门儿来。

我没给人起过什么外号,“走鹃”却是我给起的,好在“邹”跟“走”一般人听不大出来,一来二去,大家暗地里就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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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9:42 | 显示全部楼层
王文琳心肠不错,我把小妹的情况刚跟她一讲,她马上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当天就带着小妹上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了两身新衣服,可把小妹高兴死了,小妹说王阿姨真好,像自己的妈妈。王文琳说还是叫阿姨吧,等以后再叫妈妈也不迟。我当时听这话还真没往心里去,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里牵扯小妹户口跟谁的问题,按国家政策,小妹如果跟了我们,那我们就不能再有后代,老人们那里是否交待得过去?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难题。王文琳心眼儿也真够多的。看来先过继给王奶奶还是对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等我们结婚有了孩子后,再把小妹的户口给接过来,那会儿谁也讲不出什么来了。说这话还早,好像这不该是我考虑的问题。

       小妹这就算在我家住下来了,晚上到王奶奶家睡觉,三顿饭在两家吃。一晃过了三个月,小妹变得又白又胖,十分可爱。这孩子很聪明,功课一样儿也不废劲儿,业余还参加区里少年宫组织的一个绘画班,画得很用功。

       小妹的生活费由我负担,家里老父亲说不要,可我认为这不行,小妹是我领来的,应当由我负担。要说当兵的哥儿几还真没说的,一听小妹的情况,每月这五块那十块的给,几个人加起来也三五十块,那会儿这点钱养活一个小孩子也差不多了,余下来的钱还能买点儿学习用具和衣服什么的,我是打心里感谢他们。

       星期天中午我要到文化宫接小妹,小妹总是第一个跑出来,老远的就喊:“跃进叔叔??您看!”她手中拿着自己画的画儿,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一看她的画,令我感到十分惊讶,画的真不错。忙问道:“这是你在这堂课上画的吗?”

       “对呀,您看,老师还给我写了评语呢”。她翻过画本递给我看。

       “念给我听听。”

       “我不念!您自己看吧。”

       “哟??鬼丫头。”

       身后走来一位老师,开口问到:“您是宋小妹的什么人呐?”

       “我是她叔叔。”

       “噢,这孩子有悟性,是块好材料,好好培养她吧,将来说不定能吃上这碗饭呢。”

       “麻烦您给多照应着点儿。”

       “不用客气,我喜欢聪明用功的学生。”老师笑着点了点头,推起自行车朝大门口走去。

       “小妹,你看老师表扬你了,谢谢老师。”

       “谢谢葛老师,再见。”

       我记得我每次都要带小妹在外面吃一顿,那会儿菜也便宜,两块钱就吃的挺好。离少年宫门口不远有一个国营的小饭店,菜炒得十分地道,每次我准带着小妹在那吃一顿,尤其是家中饭菜不好的时候。小妹这姑娘特可人痛,其实她特想吃点好吃的,嘴上从来不说,我要是说:“小妹,叔叔带你解解馋”。她准说:“叔叔,我不想吃。”

       “为什么?”

       “您又要乱花钱了。”

       每次我们总是叫这三样菜,一个宫爆鸡丁,一个蕃茄里脊,一个溜肥肠儿。特别是这溜肥肠儿,简直做绝了。这位师傅是天津人,炒得这道菜远近有点小名声,味地道,火候掌握得好,而且是鲜溜肥肠,一般的厨子没他这两下子,有不少人是冲着这道菜来的。多少年后我又故地重游,小饭店早没了,开了一家挺大的美容美发,里边描眉画眼儿的女人扒着眼往外跟行人对目光,好像我脑门儿上贴着一张百元的票子,叫人觉得那么不舒服。

每回吃饭都能搭来一升啤酒,我一高兴,有时也不会放过它,一到这时小妹就跟我没完没了的喊:“爷爷说不叫您喝酒!阿姨,不要!不要!”惹得满屋子里的人笑,我没一点招儿,只好将啤酒让给旁边瞪着眼等着的酒腻子。

       看着小妹大口大口地吃菜,我心里美滋滋的。哎呀??快点长大吧,这苦命的孩子。








       有一次我和王文琳带着小妹到北海写生。

       蹲在小妹的身后,我说:“嗯,这个白塔略大了一点,是按比例画的吗?”

       “是呀。”

       “有点不对,不过没关系,你不用改,下次注意就行了。别的都不错,挺好的。”

       王文琳在旁边说道:“小妹的眼力算是不错的,她才多大呀,透视和比例不应当用大人的眼光要求她,对吧小妹?”

       “我已经是大人啦。”

       我俩人相视而笑。

       “阿姨,您去过皇宫吗?”

       王文琳说道:“去过呀,下次阿姨带你一块儿去。”

       小妹说道:“太好了,我只听我爸爸说过皇宫里故事,我太想去看看了。”

       我说:“你爸爸给你讲过什么故事,你给我们讲讲。”

       小妹一边画画一边用橡皮擦纸,她吹了一口气说:“我爸爸讲的呀,是光绪皇帝和珍妃的故事,还有八国联军,慈禧皇太后,还有义和团,我都哭了。”

       王文琳痛爱地摸着小妹的头,问道:“嗯,非常感人对不对?”

       “嗯”

       我们带着小妹划了一会儿船,小妹兴奋的卖着力气划着,她是第一次划船,非常的高兴,大声地笑着,船被她划得在湖中乱转。我和王文琳心情也很高兴,看着这孩子一天天的好起来,这棵心总算是落了地。

       “这孩子说不定还真吃上这碗饭呢。”王文琳靠在我的肩膀上说。

       我说道:“这也没准儿,要是人家找到这孩子呢,那还不学别的?哪至于非学画儿不可呢?现在中国和美国的关系还行,我看是也大势所趋,小妹爸爸曾跟我说过,只要苏联人不改变敌视中国的态度,中国和美国关系将越走越近,这一近呼,今后人家里人还不找上门儿来呀。”我压低了声音,别叫小妹听见了不合适。

       “要说也真是的。”

       “要是不来找呢?小琳,你怎么想这件事情?”

       “我?我到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怎么也得对起老宋,他这么信得过我,我得负责到底,直到这孩子长大成人为止。”

       “我听的就是你这句话,我没看错你,你能对孩子这么负责任,你就能这样儿对我。”

       “喝??你这儿等着我呐!”

       “我不这儿等着你在哪儿等着你?”

       “说真的,如果真的找不着她家里人,你心里容得下这孩子吗?这是我交朋友的先决条件。”

       “不然呢?吹是不是?”

       “那当然。”

       “跟你说吧,我还怕你心里容不下她呢!到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你真好,小琳,愿意嫁给我吗?”我有点激动,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

       王文琳靠在我的肩头,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一下抓住了她纤细的手。

       “跃进叔叔,您和阿姨是不是要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们在说悄悄话,还说愿不愿意嫁给我??哈哈??是您说的!我听见啦!”

       小妹用小手指着我的鼻梁子喊着,得意开心地大笑,从我接她回来,她还是头一次这么大笑,小脸儿笑得红扑扑的,都走了形儿。

       “是你王阿姨主动要嫁给我的。”

王文琳的脸,呼一下红到了耳根,王文琳不停地用手锤我后背,我们三人大笑起来。

       不知不觉到了北岸,那个地方是叫我伤透了心的地方。小妹不知其中内情,叫着要上岸,我实在没有兴致,而且也忌讳这个地方,本是挺好的一家人,别再沾了那儿的晦气。王文琳看出点东西来,这是女人们特有的直觉,她说:“刚才好好的,怎么一下就没精神了?咱们到那个御膳堂吃顿饭吧,我还从没到过那吃过呢。”我忙说:“那有什么可吃的,菜贵的不得了,那边儿也没什可玩儿的,咱们还是到别处玩玩吧。”王文琳看看我没说话,她这人挺有心的,后来,小红和我交过朋友的事儿,到了还是叫她从我母亲嘴里打听出来了。








       我在单位的工作整天就是抄抄写写,统计一些枯燥的数字,这些数字全是下边联社报上来的报表,不用说,全是一些胡吹八咧的数字,没几个是真的。我整天就埋在这些玩意儿里,真是个磨性子的活儿。我常常问自己:“怎么竟然干上这个了?”

       工作中的事,屁话连篇,没几句话是有用的。整天组织这么一个活动,那么一个会,我也看出来了,下边的单位没这些烂七八糟的玩意儿,人家过得也挺好。

       一位叫张金来的同事和我挺聊的来,他比我大五六岁,也是从部复原回来的,吃过不少苦,同那几张小白脸儿不是一路人。这个人和我一样,在领导面前也是不得烟儿抽的主儿,但是他比我有一定的工作经验,棱角少了许多,工作起来很踏实。这一天我正埋头抄报表,他不经意地走到我身边问到:“跃进,歇会儿,别那么认真,全当是他妈擦屁股纸,一点用也没有,下边糊弄上边,你也跟着瞎糊弄呗,别跟自己叫劲。”

       “是您这话。”我一推手里的活儿,所性跟他聊了起来。

       “小妹最近怎么样?不缺什么吧?”

       “不缺,大伙都挺关照她,这孩子长胖了,等哪天我领她来叫大伙儿瞧瞧,又白又胖,可漂亮了。”

       “真是,等咱们组织秋游,你一块儿带孩子去玩玩,也别老关着画画儿。”

       “没有的事儿,我和小琳老带她上北海景山写生去,一去就是一天”。

       “哎,说到小琳,怎么着,是不是有成的戏了?”

       “嗨??就是她呗,我这样儿的还穷挑什么?人家没挑我就算不错了。”

       “说的也是,你身体有残,还真得有个人照顾你。要我说人小琳这就算不错,撂别人不定想什么呢。”

       “你这话不假。”

       “小妹的事她怎么说?”

       “她还怕我将来容不下这孩子呢。”

       “嘿,这人!打着灯笼你都没地儿找!能早办就早办,不是有政策照顾军残人员吗?有房吗?”

       “都有。”

       “那还他妈等什么呀!?”

       他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我的后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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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0:2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九八一年的夏末,我们结婚了。

我们连八百块钱也没花完。战友们后来都大操大办,只有我们两口子是旅行结婚,我是第一个结的婚,要说还没到晚婚晚育的年龄,可我是残废军人,这一点上国家还是照顾的。那会儿军残证挺管用,到哪儿办事,军残证一掏,一封介绍信,一听说是自卫反击战下来的,还负过伤,一路绿灯,办什么都特痛快。

我结婚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想早点摆脱首次恋爱的烦恼。二、老爷子一病,说什么时没就什么时没,连个孙子孙女都没见着,也真有点不近人情。三、王文琳痴情一片,人也不错,行啦??瞎挑什么呀,当初要是死在战场上,不是连女人的边儿都摸不着?

       在大连市郊一所小破旅社里,渡过了我们人生的新婚之夜。

       小旅店的服务员扎在一堆儿,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们这一对新人,那毫不掩饰的目光,上五眼下五眼地打量着我们,几个男人的目光像是要剥光王文琳的衣服。

那会儿也是为了省俩钱儿,王文琳坚持不住好一点的饭店,她说小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今后的日子还长,省着钱有用处。她的话让我感动,就这样,她跟我来到了这么一所小旅社,有轨电车一会儿就隆隆地开过一辆,震得房顶上直掉灰碴子。

公用水房有一个家伙在冲澡,见王文琳去洗脸,也知怎么着,唱起了一首什么电视剧里的破歌儿,我在屋里听了半天才分析出来,像是日本电视剧《姿三四郎》中的插曲,这个歌很难唱,在日本叫“迷迷腔”,如同中国的地方小调或者说是京韵大鼓之类,在日本横也不会是块料就能唱得了的。这个人到是很敢唱,我真服气,只是唱得有点儿像东北的“二人转”,直到我听着全身发冷,心口直堵得慌,在屋里坐不是站不是的。王文琳一摔门进了我们包的房间,我看她脸色不对,忙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不爱听他唱呗。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一笑就过去了,原来唱歌的那孙子当着她,把毛巾打上肥皂抻到裤裆里掏着擦,她的余光看见了,所以赌气地摔门回来了。小地方人就这素质。我过后才知道,她回京后才告诉我,不然依我的脾气,一脚能他妈踢死兔崽子。

我本想和王文琳在屋内说会儿话,不料二人转风格的“迷迷腔”又嚎开了,我一下没了情绪。把黑白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就那样儿也压不过那只大公猫的感情轰炸,一个小时之后,大公猫可能嚎累了,我们这才不用喊着说话了。王文琳真行,就这样她也能忍,这可是新婚之夜,我被搞得一点心情都没有,她看出来了。

“跃进,咱们俩到外面吃点海鲜吧,也没算白来一趟大连,我请客。”

“你请客?这一辈子老是你请客?相敬如宾的夫妻就这样?”她这句话说得我莫明其妙,也不知是她无意中说的,还是不适应新的生活。

       吃了一顿海鲜后,我身上马上起了好多过敏疙瘩,鼻子也像感冒了似的,一个劲儿的打喷嚏,不住地擤鼻子,这新婚之夜太不浪漫了。我一直情绪不高,王文琳反到安慰起我来。我吃了抗过敏药,昏头涨脑的回到了小旅社。

       月光下,王文琳靠在我的臂窝里,不停地帮我擦鼻子,她说:“真对不起,不知道你吃海鲜反应这么厉害,这一回我就记住了。”

       “这辈子我那份儿全归你吧,别是为这个才嫁给我的吧?”

       “你刚知道哇?!我就是冲着你那份海鲜来的。”她咯咯地笑着。

       “你真好,干什么就嫁给我了?我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了?”

       “喝??这会儿还说便宜话,别是后悔了吧!”月光下,王文琳的眼睛闪着狡黠的目光,紧盯着我问道。

       “不瞒你说,你到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停,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起谁来了,这可是咱们的新婚之夜,你别提她好不好。”

       “你能知道是谁?”

       “辛小红,对不对?!”

       我一轱辘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文琳把我按下,轻轻地说:“瞧把你急的,是妈跟我说的,把她好一通臭骂。”

       我愣了老半天才说道:“我也是想对机会,主动跟你解释一下这事儿,别误会了。唉??也是第一次交朋友,就赶上这么一个人。她使我非常失望,要不是再遇到你,我不定成什么样子呢。”

       “你也别怪人家了,她也怪可怜的,好像离婚了。”

       “是真的?骗人,你怎么知道?”

       “也是巧事,我也是无意听她们团里一个人讲的。先说好了,是无意听到的,我可没那份闲心打听她的事儿。”

       “你别误会就行了。我只是觉得第一次交朋友实在是难忘,我当时在战场上,她的信简直就像是救命符,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你要是我第一个交的女朋友多好,那种感觉一直延续下去,咱们两人能分享一生。”

       “喝??当兵的,没想到你还挺有人情味儿的。”

       “你没有想法儿?”

       “我有什么想法,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干什么?其实这也很正常,我不会怪你没有告诉我。”

       “你真好,谢谢你。”

       “真心的?”

       “真的!”

       王文琳不顾一切地抱紧了我。

她善解人意,使我深受感动。渐渐的,我和她感到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再也没什么可顾及,就像两个饥饿的儿童奔向了开禁的供果。一阵急风暴雨似的,美好的……好象用尽了人间所有的词汇也表达不尽此时的激情与感受,旁的什么也顾不得了。看人家外国电影,一到这会儿又撕衣服又扯头发的,开始我还不理解,干嘛呢这是!神经病似的,到这会儿我才明白,人到这会儿赶情非这么着不可。

       ……   ……

       最后一趟有轨电车又隆隆地开过来,一头驴在不远处解气地叫着,不知不觉中没有了月光,随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当那绵绵细雨过后,已是东方大亮。








       九月的大连海滨,游人已经稀少下来,只留下永恒不变的蓝天白云,还有无边的沙滩。

       王文琳同我光着脚在无人的沙滩上漫步,不时地用照相机拍照合影。在温暖的沙丘旁,我们背靠着沙滩,眼望着天上的白云,广阔无边的大海,一时感慨起来。说良心话,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温柔是什么滋味,这些对我来说,简直太神奇了,尤其是我们这些从战场归来的人。没经过生死考验的人,他不会感到这份情感来得是如此的珍贵。

       从学校门进部队的大门,又从部队到机关,几年下来,我已经从一个不懂事的学生,成长为一个现在的我,娶妻生子,我还从没享受过属于自己的温暖生活,清新的空气,松软的沙滩,温柔的妻子,这一些都是属于我的,我简直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小琳,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海。”

       “嗯,我也是。”

       “你说人这一生啊,怪有意思。那么多的人,单单就咱们两人能遇到一块儿成为夫妻,这难道不是缘分儿吗?有的人再怎么闹呀争呀,他就是成不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再有,你说人这生命啊,说完也就完了,就说小妹的爸爸,我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他们的人生说来像一场梦。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因为有他们的奉献,可以继续享受人生几十年,可以爱别人,可以被别人所爱,可以有自己的儿女,自己这一条线一直就串下去,社会就是被这些长线、这些家庭支撑着。真是啊,从古至今,那些为国家献出了自己生命的人,那些战死疆场,为国捐躯的将士,南京城下那些被日本人杀害的同胞,他们的灵魂,像空中飘着的断线头,在那儿飘呀,飘呀……小琳,你相信不相信,人有灵魂,我能看见他们。”

       “真的吗?我相信。”

       “你不相你就瞪着眼睛用力看,空中会出现一个一个像圆圈一样的东西,像拳头大小,是透明的,飘浮不定,时间不长,一个灭了,一个又生出来,无尽无休,老有。我当兵时站岗,有时就在那里愣神儿,我就能看见他们,他们全是好人,坏人不会在空中飘着的。”

       “亲爱的,你真浪漫。”

       “小琳,我突然觉得我们应该特别的珍惜我们自己,答应我,不许出问题,直到爱不动为止。”

       王文琳被我的话逗得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真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我答应你,亲爱的。哈??我真想不出这爱不动是什么样子!哈哈哈??”她开怀地大笑起来,一付无忧无虑的样子。

       “你告诉我,这爱不动是什么样子?你学过语法吗?用辞不当。”

       “爱不动就是手拉手共进天堂呗。”

       “那还是爱得动呀?哈哈哈??”王文琳仍在开心地笑,丝毫也不了解我此时的心境,她陶醉于新婚之快乐,这不能怪她,她没有过那种面临生死的感触,她体会不到生命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讲是多么的重要,她生活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十分的单纯,社会上的事情知之甚少,比小红没强多少。

       “我们起来走走吧,我给你照几张像,然后咱们再多合拍几张”。

       “亲爱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这两句话,这一天我们每人大概说了八百遍仍不嫌烦。

       沙滩上留下了我俩人两串脚印,曲曲弯弯,像是预示着今后生活的艰辛和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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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新婚之旅安排来到大连,一是想要看看大海,另一个主要原因,是要看望一下与我有生死之交的张新鞍。我结婚之前,听他来信跟我讲,他也已经复原了,他听说我要结婚,要死要活非要来北京一趟,被我写信给骂住了。这一次是难得的机会,我俩人说什么也要前去看望他。

       “盆儿”的家在鞍山市郊,离千山风景区不远。这个地方也有点“朱家坪”的味道,也是山区,但不象“朱家坪”那么幽美僻静,一条路通到风景区,车辆来来往往,游人不断。“盆儿”的家远离公路,下了公共汽车,走了好长时间的路才到了他住的小村子。

       这地方富不了,一看这儿的人,一个个像是夹皮沟里的山民,穿着打伴,不是黑的就是蓝的,无论多大岁数腰里系个布腰带,穿解放鞋和“白边儿懒”的居多,防绿帽子,两个袄袖子抹鼻涕抹得黑又亮。这是三十年前北京郊区人的装束。人的脸上总是有什么愁事儿似的,年青人也罗着腰走路,没一点儿精神劲儿。就冲这也发不了财。我嘴里不停地怨着这位老弟,信中也不写清楚了,下了汽车赶情得走五公里山路。

       他这个村子叫“张家窝棚,”据说当年日本人在这收了不少闯关东来的人,在这儿当矿工,此地早年也没有人家住,矿工们一多,住的全是窝棚,“窝棚窝棚”的,就叫出名来了。后来成了乱坟岗子,死的人不少,连个名性都没留下的尸首到处都有。据张新鞍讲,他老爷子曾是猎户,当年住在深山里,有一手好枪法,解放前那里常闹匪患,这才来到这里安下家,说来也有三十多年的时间了。这个小村子全是简易的土坯房,看样子,住在这里的人们非常的懒惰,没有一点卫生意识,到处是拉圾,臭水横流,猪狗鸡鹅之类的家畜家禽,满街筒子溜达。

       就是这儿,张新鞍的家,三四间土坯房,满院子乱草和柴火。

       “张新鞍在这儿住吗?”

       “谁呀?哎呀妈呀!大哥是你呀!你咋说来就来了呢?这位是??是我嫂子?”他一下握住我的手,这两只手仍像从前一样,如同出笼不久的热包子,湿湿的,粘呼呼,还是那么有力。他把我的手握得生痛,我不由自主地摔开他的手说道:“来,见见你嫂子,小琳,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张新鞍。”

       “您好哇,嫂子,哎呀妈呀,当初我差点没把你们给拆散了哇。”他说着就要捏小琳的手,被我给挡住了:“得得得,你现在的嫂子,不是你把照片丢了的那位了,那位叫你给整没了,这是新嫂子。你也别跟你嫂子握手,她的手经不住你他妈这双大钳子!”

       “嘿嘿嘿??”张新鞍挠着后脑皮,傻笑起来。

       王文琳大大方方地说:“感谢你救了跃进一条命,也感谢你把他那个小红丢了,不然轮不上我当你嫂子呀。”

       张新鞍更乐得合不上嘴,吐沫星子横飞,裂着大嘴说:“嘿嘿??我嫂子可真会说话,嘿嘿??”

       “我讲的可是真心话,不然我们不会遇到一起,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王文琳真诚地说。

       “嫂子说得这是哪里话?那场面,遇上谁也会这么办。这不值一提,大哥,这点儿破事儿别老挂在嘴边上,今后再提这事儿,可别怪我不认你这当哥地啦。快,别站在当院啦,这院忒埋汰啦,进屋里唠嗑。哎呀妈呀??咋也不打声招呼呢?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进了他这间破房子,这才有点儿像个家的样子。

别看张新鞍家里的院子没心思打扫,他把屋里收拾的到满象一回事,还是部队的样子,小被子仍叠得象豆腐块儿一样,床单平整雪白,小的物件摆得极为精巧,只是锅台碗筷油腻得要命。我不由得心中一酸,他对部队仍留有一份情感,我知道,他实际上是不想回来,当了三年上士,还不就是为了留在部队?他这个房本来由一位远房表弟用着,张新鞍一回来,远房表弟可能也只好另谋别处了。

       我环视着屋内的东西,除了炕上保持着部队的内务外,其它地方也全叫部队的东西给占满了,大包小包的,整整齐齐堆了半间屋子,不用说,这小子往回?搂不少部队的军用品,光被子就好几条,军大衣、棉衣棉裤,军用胶鞋,每样都有七八套。摆放得像是部队的军需库,干静利落,一尘不染,他可能天天都在擦拭摆弄它们。

       “你小子真能整,你这儿快能装备一个班了吧。”我把给他买的礼物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

       “嘿嘿,没法不往回整,当了几年上士,不往回整点东西,那还不叫人人笑话?我这个上士还不白当啦?”

       “真有你的。”不往回弄东西叫当地人笑话,这就是他们这些人的思想水平,狭隘的小农意识。

       “这不值什么钱呀”。王文琳在一边插话道。

       “嫂子,您不知道,这玩意儿在你们北京不值啥,在咱这疙瘩吧,可是个稀罕物呢,有的人穿上这一身军服,这一辈子就算拿下来了,旧了就找部队熟人换呗,大哥,你看有啥可用的,可劲儿拿!”

       我笑着说:“行,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啊,军大衣给我和你嫂子每人来一件吧,天凉时在屋外披一披。”

       “跃进,你干什么呀?人家怪不容易弄来的,咱北京这玩意儿不有得的是?瞧你这不知深浅劲儿的。”王文琳一个劲儿的埋怨我,怨我不该要张新鞍的东西。

       “嫂子,你这就见外了不是,只当个念想不行呀咋地?!”

       说着他就扯出一件大衣来,一抖落,不料想,划啦掉出一大包东西来,重重地掉在了地上,一下散开,金灿灿的一地乱蹦。原来全是子弹!王文琳惊呆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新鞍,你他妈弄这玩意儿回来干什么呀?!不怕找事呀!”我赶紧打着圆场。

       张新鞍满不在乎地说:“哎呀,这有啥呀,当兵的哪个不往回整点这玩意儿,瞎玩儿呗。”

       我看了看地上的子弹,足有近百发,不对,这不只是瞎玩玩的事,有拿这么多机枪子弹瞎玩的吗?

       “你小子老实说,到底干什么用?”

       “嘿嘿??我是拿回来准备的打猎用的。”

       “打猎用?不会吧。”我将信将疑地说。用机枪子弹打猎,这怎么可能呢!要说这地方跟公安有点儿关系,兴许会搞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玩玩儿,可这是机枪用的子弹,口径虽然都是7.62,但半自动步枪不能用,这瞒不了我。他见我满脸的疑惑,裂嘴笑了笑说:“大哥,咱先别说这事啦,大衣你们先撂一边,反正今天不能走,我去整点酒菜来,咱哥俩今天好好喝两盅儿。”

       张新鞍说完出了屋门,在院子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推出一辆破摩托车来,是过去邮差用的那种幸福250。他撅着屁股,拼着命地在院里踹了一百多脚,发动机才极不情愿地响了起来,像是炒崩豆,噼噼叭叭,后屁股冒出一大股蓝烟,像是八爪章鱼喷出的一股毒汁,在小院中散布开来,车子这才吼叫着,一冲一撞地窜出去了。

       我蹲下身来捡地上的子弹,看王文琳不在意,又用手摸索了一下别的军大衣,硬梆梆的,不用说,也是子弹!要是这样,不能再叫王文琳看见,我把大衣放回原处,找个别的话茬儿,把这事差过去了。

       王文琳不顾一路劳累,帮助他收拾起家来,沏了一大盆碱水,挨个儿把案板碗筷锅台全刷洗了一遍,找了一块破玻璃碴儿,把锅台上的几根像炭条儿一样的筷子,刮得跟新的一样??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我点上柴锅,烧了一大锅热水,拿起扫帚开始打扫起院子来。功夫不大,张新鞍回来了,买了大包小包的熟食。进门他就喊:“干哈呀!干哈呀??大哥,快放下,大老远帮我收拾院子来啦?!这咋说呢?”

       晚饭很简单,只是把买来的馒头蒸了蒸,我给做了一锅鸡蛋汤,张新鞍买来一大堆朝鲜小菜,好几个熟猪蹄,也没装盘子,翻开塑料袋,满满地摆了一桌子。他从柜顶上小心翼翼抱下一个大玻璃罐,过去医院用的那种,不是用作泡标本就是装蒸馏水。殷红殷红的满满多半瓶子液体。

“哥们儿,别是要拿弗尔马林给我们喝吧?”

张新鞍差点笑差了气:“我地哥呀,成心埋汰我呀?!也忒拿豆包不当干粮了。”

原来我真是不懂,不只我不懂,城里人都不会明白。这是一种山里人自酿的野山葡萄酒,做法也极为简单,就是把野山葡萄摘来泡在蜂蜜中,二十天后就自动发酵出酒。酿酒者一般舍不得自己喝,只有来了上宾才会取出。我尝了一小口,醇甜略酸,浓度极高,后劲儿一定小不了。

张新鞍酒量不大,两杯葡萄酒下肚,话便开始多了起来。

       他没同我们一起复原,在部队又多干了一年,给连里又带出一个上士来,部队这才放他走,按他的意愿,他本想留在部队干司务长,为这事儿也下了不少本钱,结果还是复原了,所以他一肚子气。在部队不靠吹吹拍拍,没点儿老乡给你托着,想提干那真是白日做梦。我劝慰了他半天,好不容量才转过话题,可是,这会儿他喝的已经差不多了。

       “新鞍,不是我说你,咱还得拾起刚才那件事,你往家拿那玩意儿干什么呀?这不是找事吗?”我向军大衣的那边努了努嘴说,我那意思,不只是这些,还有,我已经知道了。

       “哎呀,那不算啥呀,有几个当兵的不往回拿那玩意儿的?这是不公开的秘密,有啥呀?!”

       “问题不在多少,也不在玩不玩,关键是你惹不惹事儿!这东西本来就是惹事生非的东西。”

       “就是,多吓人呐。”王文琳也在旁边不介意地插话。

       “是这么回事儿,嫂子,您听我说,我老父亲给我留下一只打猎的步枪,是老毛子留下来的,也没在这儿,在老家,我给偷偷埋起来了,那是他传给我的一件宝贝,谁舍得往上交哇?再有,我这人吧,也没啥爱好,只爱好打猎,一进深山老林子,没杆枪还行?”

       “这地方还能打猎?打啥呀?你这不是扯吗?”我不知怎么讲出了他们的东北话,王文琳看着我一个劲地笑。

       “嫂子,您别笑,我大哥他就有这能耐,跟什么人在一块儿,他就能跟人讲人家的家乡话,当兵时,新兵们谁也不知道他是那儿的人,这是我大哥的一绝。”

       “行了,还是说你那破枪吧,别胡来,听我的没错。”

       “是是是,大哥,这地方根本就没东西可打,我老家不在这疙瘩,枪藏在老家啦。”

       “您老家是哪人呐。”王文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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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1: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老家离这儿可老鼻子啦,到了通化还要招呼两天汽车。上长白山!嫂子,有空我带你两口子去我老家玩一趟,可山里跑,贼过瘾!山鸡狍子啥的,可老啦。”张新鞍说到此处,眉飞色舞,就好像打了一大堆猎物,撕咬着一只狍子后腿似的。

       “老家还有人?”

       “没啥人了,我当兵那会儿吧,这房子有我一个远房表弟看着,就是从老家来的,他这一出来,家里也就没人了。那地界太背静,啥玩意儿也见不到,常年在那疙瘩住,出来还不跟傻子一样。”

       “哟,您这一回来,您表弟怎么办呢?又回去了?”王文琳问。

       “咳,我爹临死前跟我讲,我将来要是有出头之日啥的,一定要我拉这位表弟一把。这不是,前村有个姑娘,一只眼有点毛病,落下个残疾,这不,我把我表弟给人说了说,人家还挺愿意,一来二去地还就成了,这不说话就要办吗,我表弟进女家门儿,这疙瘩叫入赘,哥,不知你北京把这事儿叫啥玩意?”

       “也叫入赘,俗话叫‘倒插门’,也叫聘姑爷。”

       “哎呀妈呀,贼一样。”

       “什么呀?怎么全是贼贼的呀?”王文琳不解地问。

       “搁我们这儿吧,整啥全是贼。口头语儿。”

       三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

       “我说你怎么往回拿的是机枪的子弹呢,赶情是只老式步枪。”提起枪来,我有说不完的兴致,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枪上。

       “那只枪你打过没有?好使吗?”我问道。

       “哎呀妈呀,我刚复原回来时,打了不少枪,贼好使。哥,赶有机会,咱们一块儿回去,叫上我嫂子,一定好好玩玩他几天。”

       “等你娶了媳妇咱们一块儿回去。”我说道。

       “您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有啥呀?!我这人不招女同志待见,到现在也没有人跟我看对上眼光。我说嫂子,以后跟我这号人说话别您您的,您就直叫我新鞍吧,要是叫着不顺嘴儿,叫我外号也成。我这个人吧,特别的能吃,饭盆比别人都出两号来,当兵时那帮湖南兵给我起个外号,叫我‘屁股盆’,妈的,整顺耳了,没人叫我心里还挺别扭。哈哈哈??大哥,你别说,我还怪想他们的,要是整天有人叫叫外号,我咋还感觉着怪亲地呢。”

       张新鞍翻着一双小眼睛,一付假天真的样子。

       王文琳捂着嘴笑得满脸通红。

       我也忍不住笑到:“妈的,你这人,自己把自己他妈这点臭事儿全给抖落出来了,我都没好意思给你往外说。”

       “来来来,别光顾唠嗑,吃菜吃菜,喝,来,干一个!”

       我不能喝酒,只能用小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一杯葡萄酒半天也没下去。张新鞍喝得顺了口,滋溜一个,一会儿滋溜一个,眼看着下去了一大截儿,外加上当地出的一种烧刀子,胡乱喝着。舌头根儿眼看着见大,说出的话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那双眼睛,一个劲儿的要翻白。

       “嫂、嫂子,我??我大大哥,他在部队的时??时候,可是,是这个??”他挑着大母指,流着口水说:“我我??他妈最服他!”他一掌拍在小桌儿上,菜汤四溅,吓得王文琳直眨眼晴。

       “行啦!你喝多了!别喝了!”我大声喝住他。张新鞍翻着小眼睛看着我:“什嘛!什??嘛?我,我??喝多了?我这儿还没,就还没吃饭呢!”

       妈的,我怎么把这话茬儿给忘了,这小子越喝是越能吃,我赶紧把他的酒瓶子抢过来,说什么也不给他了。这一下可好,王文琳算开眼了,张新鞍把所有的菜全都胡掳到一个盆儿里,又往里瓢了几大勺子汤,就着四个呛面儿馒头,一阵风卷残云,像只老母猪在拱食槽子,吃的是刮碟撂碗。王文琳看得目瞪口呆,他这一顿饭,是王文琳三天的饭量。

       张新鞍这一回确实是喝多了,这一晚可把我们俩给折腾够呛,他又是哇哇地吐,又是哭又是笑,嘴里胡乱喊着战友们的名子,有两个是他东北老乡,全都死在了战场上。等他消停了,天也亮了,我和王文琳的脸也熬青了。








       张新鞍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

       站在站台上,他一个劲儿地说个没完:“嫂子,实在是对不起,昨天喝多了,本来想和我大哥多唠唠嗑,这一醉可妥了。”

       “没事儿,新鞍,你回去吧,别着了凉。”王文琳说道。

       张新鞍为人厚道,我们从他家临出来时,硬叫我们带上他在山里采的一大口袋山货,足有十来斤,我知道,那是他好不容易采来的,光猴头蘑就有二十几个,全是野生的,在当时,是不多见东西,老实说,我一次也没吃过。军大衣到了非给我们一人一件,不要他就急,搞得大包小包的,根本就拿不了。

       “你看,新鞍,我们实在是拿不了,不行你把这军大衣还是拿回去吧。”

       “哥你咋这么磨叽呢?再说一句我可走啦!”

       “好好好,我要我要,可还有一样儿我是非说不可。”

       “您说。”

       “那些子弹你要是用不了,还是赶快想办法交上去吧,再不然就把它全销毁了,留着终究不是个事儿,你知道你身边全是啥人呀?给你使一句坏就够你受的,听见没有?!”

       “是是是,我一定想办法,大哥,您就放心吧,瞧,车来啦,您快上车吧。”

       “到北京来一定先来信。”王文琳喊着。

       “放心吧嫂子,再见。”

       “再见??”

       他一个人站在月台上,不停地向我们挥着手。

       列车渐渐远去,王文琳靠在我身边说:“跃进,我挺喜欢这个人,又厚道又讲义气,就是长得差了点。”

       “他是我的恩人,我的生命就是他救的,我一生也不会忘记他,小琳,对机会你给他帮帮忙,有合适的给说一个,这个人实在是不错,将来要是有机会能让他到北京来就好了,我就能经常和他见面了。”

       说到这儿我心里一阵难过,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候才能再相聚,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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