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遥祭

缘寓平凡

　　自2008年父亲仙逝，突然有一种内心空洞洞的感觉，一下子失去了情感上的依靠。父母、祖父母和外公、外婆对我的成长、成熟帮助无处不在、无时不有，面对他们全部作古，悲情如崩裂的堤坝，更深有“子欲孝，而亲不待”愧疚。
　　前年清明专程回国拜祭先人，并将全部的坟都移到一起，让他们成为另一世界的左邻右舍，希望他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今年的清明已无法安排时间亲临拜祭，唯借此默默祈祷，清明遥祭先辈，也整理曾经的久帖，缅怀每一位至亲。

缘寓平凡

缅怀系列（1）：印象外公

      今年乘清明节，将外公、外婆的遗骸迁移到环境优雅的新墓园，并合葬一起，总算了了一个多年的心愿，也可以今后方便拜祭他们。

      弹指一挥间，外公离开我们已经将近40年，但一切并没有因时间而淡漠，对外公的印象依然是那样的清晰，尽管我当年才10岁出头，因为外公对我的教诲一直在起作用、对我未来的预测无一不成为现实。

      外公是我一生中最敬重的长辈，这不仅仅是我个人，整个大家族几百号人，无一人不敬重他、倾佩他。家族里，不论大人和小孩都非常喜欢外公，因为外公非常可蔼可亲，不仅可以给他们讲道理，还帮他们出很多好主意。外公在大家族男丁中排行第二，因大公走得早，而外公又有些文化，故一直掌管整个家族的族谱。家族后代的起名都得辈份而定，只有一个字供选择。自外公掌管族谱后，家族的后裔均请外公起名。外公所起的名字，不仅字好，更常常与其性格和未来相符，包括我们几个外孙的名字都由外公起名，并且非常合适我们的性格，也是对我们的要求和期望。比如我的名字是要我对人必须厚道。外公对我的未来也说的非常准确，比如：由于我容易粗心大意，不适合做财会工作；我将来一定会到省城读书和工作；我的将来只有靠自己打拼，而且会非常坎坷，远离家乡；等等。

      在我懂事之前有关外公的一些故事，都是听母亲讲故事而了解到。原来，外公是早年著名华侨陈嘉庚在当地开设唯一洋行的帐房先生，就任时非常轰动，因为月薪由原来的两个大光洋跳到八个大光洋。从外公教我们如何打算盘和外公那精美的小楷毛笔字，就不难想象外公当年的成就了。

      不知道外公是否参加任何党派，但一定在日本鬼子侵占中国时，参与了许多社会活动，因为日本投降后马上就被国民党逮捕。母亲回忆说：外公当时被抓走时，就关进大牢，还戴很重的手镣和脚镣，理由是通日汉奸。个把月后，有人传话出来，说我外公其实没有通日，但曾做了对国民党不利的事情，如果懂得通融，或许能减罪和减刑。我母亲救父心切，急迫询问如何帮助外公减罪，传话人说：只要通融监狱长就可以。所以，母亲二话没说，马上回家取出几个当年客人送的陪嫁礼戒指，交给传话人去通融监狱长。果然，第二天母亲去看望外公时，不再戴手镣和脚镣了，令母亲非常欣慰，以为父亲很快可以减刑释放。可是，一个月后不但外公没有被释放，探监时母亲又见到外公戴上手镣和脚镣。找到传话人一问，提到可能外公还涉及其他罪名，还需要找监狱长进一步通融。于是，母亲再次回去拿结婚戒指，交传话人去通融。如此这般折腾将近一年，母亲结婚时客人送的40多枚戒指，全部进入监狱长私囊，直到没有任何油水可榨，外公才被无罪释放。这和电视连续剧“潜伏”里，国民党军统天津站长敲诈商人的手法如同一辙。

      解放后，外公在公私合营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还成为当时工商联的领导人，当然还负责当地五金公司的工作。当我懂事的时候，外公已经退休，以看报纸、写毛笔字为乐。还将一些盒子用白纸涂上浆糊包裹起来，开上一个小口可以将硬币或纸钱存入，但暂时取不出来，以此教导我们如何平时节省和储蓄。这些小盒都成为当时我们的玩具，因为外公很耐心地在盒子四周贴上不同颜色、不同图案的装饰。这些图案上，都加上外公精美的小楷毛笔字和非常有意义的词句。比如：艰苦奋斗、勤俭建国；节食省用、勤俭持家；汇滴成海、水滴石穿；等等。所以，我们几个外孙上学报名的学费基本上都是来自这些精美的储蓄盒。

      由于解放后，因祖父被判为地主，没收了所有的家产，母亲就带着我们几个外孙回娘家与外公、外婆一起住。依稀记得在文革前，感觉我们生活还很不错，偶尔有猪肉和鸡鸭吃，冬天有海鲜火锅吃。但65年底和66年初文革来临，一切都变了。首先是外公被叫回工商联，被划定为资本家，因为他的月收入最高，老板在国外，他就得顶罪，否则5%的地、负、反、坏、右指标无法实现。

      自从扣上资本家的帽子之后，外公的处境就每况愈下，外公也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们一家也就蒙上无法挥去的阴影。首先是外公的退休金扣除一大半，每个月只发15元人民币。其次是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不知道红卫兵何时上门抄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外公流泪地将平时教导我们如何做人的“二十四孝”精裱的挂图，一把火烧掉，而装裱“二十四孝”图的八个一米多长的红木镜框无法烧掉，只好将六个藏到床底下。剩下两个没有地方放，外公就取来大红纸在上面端端正正地用毛笔写上十个大字的对联：“毛主席万岁”、“跟共产党走”，挂在窗沿两侧。上方原来是端放着外公父亲（我的曾外祖）遗像，也被换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毛泽东画像。

      最令外公伤心之至、对人世淡漠之至的就是自己亲侄子的反目成仇。外公只有一个亲弟弟，但平时游手好闲，不知道得罪何方神圣，被点了穴道几乎成为半残废人，生了两个儿子无处安身，只好在家族院外的田埂搭个铁皮屋藏身。每每台风过后，就要找外公要钱修补。当时，外公本想在外面买屋置业，但经受不起姐姐的劝说，在弟弟的铁皮处盖一楼房，楼下一个小房间让弟弟能有一个稳定的安身之地。于是，外婆请人一分钱一担土，将田埂平整，最后盖起了一座两层小楼。楼下分两边，一大边给弟弟用，另一小边外公作厅用，楼上是外公卧室，我就是躺在这楼上木板长大的。整个小楼建筑开销全部由外公支付，还要经常关照弟弟一家的生活，甚至大侄子结婚时，外公的弟媳妇连盐都要问我外婆要。尤其是解放后，外公仅有的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亲舅舅）为了进步，新婚燕尔就毅然离开父母到武汉读大学，没想到第二年在大学里因急症去世，外公膝下无儿更将亲侄子当亲儿子看待。

      文革开始评定身份后，外公成资本家，亲侄子被评为工人，红透半边天。大侄子为了显示他的苦大仇深，揭发我外公的累累罪行，把外婆经常给他们家送的饭菜，控诉为用“残羹剩饭”虐待他们；盖起小楼房让一个房间给他们住，控诉为“霸占”他们的土地；等等。甚至还扬言：“血债”要用血来还！从那一刻起，外公变得沉默，整天担心受怕，凡时总是谨慎又谨慎，这也就是我上小学时母亲教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犯人”的原因所在。有一天，乘着酒威，外公的亲侄子竟在大院里叫嚣，要用炸药将小楼和我外公一起炸掉。外公听到后，一口气没缓过来就昏倒了，醒来后一直喃喃自语：“良知何在？”、“天理何在？”。外公就这样一卧不起，在抑抑闷闷中离开人世，临死前一直念着亲侄子的名字和“没良心”。

缘寓平凡

缅怀系列（2）：印象外婆
        有关外婆以前的事情，母亲给我们讲的不多，所以对外婆情况了解甚少，但可以肯定外婆是一个个性很强、性格直爽、恩爱分明、敢爱敢恨之人。外婆应该是一个大家闺秀，我们和外婆家族的人联系不多，但知道他们都非常不简单。比如: 外婆的弟弟就是当地洋车行的负责人，也是当地第一个能驾驶和维修洋车的人。外婆曾给我们讲过当年她不愿忍受裹脚之痛，不顾长辈的极力反对，毅然自己揭开血淋淋的裹脚长布，保住了一对大脚丫，而不是三寸金莲。为此，她父母（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母）都告诉她，这一辈子就别想嫁人了。不知道外婆在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都参加了什么党派和活动，虽然她长得小家碧玉，但却做事风风火火，不瞻前顾后，否则她生下那么多的子女到解放时仅剩下母亲和舅舅两人。刚一解放，她就当上整个村的居委会主任，村里的大大小小事情她都得管，直到文革开始。
      从开始记事，就很清楚外婆是我每天最想见到的人，因为当年上的幼儿园就在家的旁边。外婆经常在每天买菜回来时经过幼儿园，她会给我带一些好吃的东西，有包子、蛋糕、糯米饼等。外婆因为有慢性气管炎，所以经常带着一个铁口杯，装着她随时要喝的咖啡。我已经习惯偶尔也喝一点外婆的咖啡，尽管有一些苦，但却很香。没想到有一天，我远远看到外婆买菜回来，就朝外婆直奔过去。也许是因为当时很口渴，顾不及吃包子，拿起外婆装满满咖啡的铁口杯就一大口牛饮。当我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整个口腔到食管再到胃有着一种说不出任何难受的烧、辣的感觉，当时眼泪都直流出来。原来，外婆这天口杯里装的不是咖啡，而是装买菜时顺道买的酱油。外婆又疼又爱地说：“看看你，也不问清楚就喝，如果喝下是毒药怎么样？”，我没有什么好说，只是扑在外婆的怀抱，撒娇地哭。外婆赶紧带我回家，给我很多水喝，还给了我最喜欢的椰子糖吃，我才慢慢地停下哭啼。
      其实，在我的记忆中也只有这一小段的快乐记忆，而印象最深的是外婆对我的宠爱。文革开始后，家里的经济出现拮据，外婆也不怎么给我买零食。而大人们的忧心忡忡，也没有时间和心情去顾及我们小孩了，尤其是外婆被自行车撞倒，摔断骨头之后，我的童年几乎从天堂堕入地狱。每天早上要去买一壶一角六分钱咖啡奶，一半给外婆喝，以帮助她减缓每天早上咳嗽不止的症状，因为没有钱买药，剩下的咖啡奶由外公平分给当时家里的八个人，每人得到仅可以润喉的一小杯，还有就是一个七分钱的炸油饼，每个人也平均得到一小块，作为早餐。
      外婆真的很疼我，每次我干家务特别有成绩的时候，她总是要奖赏我。比如，我利用周末星期日，一个人做三百多个蜂窝煤块，几乎累到直不起腰，特别是干到最后，几乎累到不想干时，外婆总鼓励我，干完后奖赏我一碗汤面。这碗七分钱的素汤面奖赏诺言兑现，能令我的疲累顿时消失，想起那可口香甜的汤面，我已经没有流汗的感觉，只有流口水的感觉。
      外公去世后，哥哥、姐姐和母亲他们都早早去上学或上班，我也早早去买菜回来，再帮外婆买早餐，一杯七分钱的素咖啡（无糖咖啡，有糖要一毛钱，喝不起），另是一碗七分钱素汤面。外婆吃去大部分的面条和一些汤，剩下的少许面条和大部分汤，我就趁热将过夜剩的干饭，泡到面汤里吃。虽然对我的胃有一些影响，但却养成我喜欢将过夜干饭泡到汤面里吃的习惯，这一点我太太觉得很奇怪，因为她永远没有想象到我的这一段经历。外婆看到我有时候非常嘴谗，偶尔会叫我买一毛钱一碗有些肉丝的汤面，看着剩下的面汤里漂浮着一点点肥肉丝，我当时感到非常的知足，常常吃完后这一天干家务活非常带劲，也不觉得累。
      有一天下午我刚放学回家，一进家门就听到母亲在楼上哭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我赶紧问外婆是什么回事，外婆说：“外公的冤案得到了平反，而且还补发了被扣押的退休金”。我当时觉得不明白，这是件好事，母亲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痛哭呢？我慢慢地上楼，静静地坐在母亲的旁边，用手轻轻地顺拍母亲的背中间，因为每次母亲身体感觉不舒服时，我这样给她拍拍，母亲的气就会慢慢的顺下来。过了好一阵子，母亲的哭声逐渐减下来，心也稍稍顺了一些。母亲这时拿起手上报纸裹着有十块面值的厚厚一沓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母亲说：“我现在要这些钱有什么用？外公已经离开了人世。如果不是外公的退休金被扣押和我的身体不好，家里就不会揭不开锅，不仅我的全部积蓄花光，还要向别人借钱过生活。但为了还钱，外婆把她和外公结婚的床拿去卖掉，这才害得外公这么早去世”。说完，母亲又悲从心起，哭声再起。我想起曾有一天，我见到母亲和外婆吵得很凶，我当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外公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表情非常伤感。第二天就看到有人来家里，将外公和外婆结婚的床搬走，原来是这个缘故。后来，母亲告诉我当时这么好的清末套床才卖七十五元，而床一卖走没多久外公就去世，都是卖床带来的不吉利。去年，被邀请到一个古董商家里作客，当我进入他给我准备的客房时，感觉非常之熟悉，原来那床和周边的家具和当年外公和外婆的非常相似。我向这古董商朋友请教，这样的清末套床，可以卖多少价钱，他说一般要上百万美金，雕刻更精细一些还可以卖几百万。
      其实，外婆又何尝不心疼？从外婆的眼神，我知道她承受的巨大的痛苦，但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尤其是要偶尔奖赏我这个干家务活最多的小外孙。所以，这笔钱，外婆没有给自己多留，几乎将全部分给家里的每一个人，而我得的数额是我哥哥、姐姐的好几倍。不过，我全数交给了母亲。外婆还对家里人郑重地宣布，家里剩下的全部家具，将来全部归我一个人拥有，可想而知，外婆对我的宠爱。
      我平时都睡得很死，一般要母亲叫我起床。但，这过后没有多久的一个黎明，大约不到五点钟，我隐约听到外婆叫我。我以为是在睡梦中，再次注意确实好象是外婆在叫我，我就轻脚轻手地下楼，走到外婆的床前，看见外婆好象是在说梦话。我轻轻地问：“外婆，是你叫我吗？”外婆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才说：“给我一点水喝”。我急忙去拿些水来，外婆用她颤抖的手拿起水杯往口里倒。只见倒的水大部分都从口角流到床上，我觉得很奇怪，这时才注意到外婆的眼睛不对劲，整个眼珠很混浊。我还是个初中小孩，外公去世前那瞬间我没有在家，也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人临终前的情形。我就赶紧上楼叫醒母亲，说：“好象外婆的情况不对劲”。母亲这时慌了，急忙下楼，一看外婆已经认不出母亲了。母亲叫我快去叫醒哥哥、姐姐、舅母和大家族里的长辈。一时间，大人们都开始慌张忙碌，有给外婆洗澡的、有给外婆换穿寿衣的、有给外婆梳头的，最后将外婆慢慢抬到大家族的正院大厅里，将外婆摆好在正中间的位置，这时听到外婆口里发出最后一个响声，就这样非常及时寿终正寝。
      外婆走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法适应，早餐不知道吃什么，放学回家见到外婆经常坐的床空着非常害怕，特别是煮饭菜觉得不懂时，习惯地还喊外婆，但永远得不到回应。外婆就这样根深蒂固地扎在我的心底。

缘寓平凡

再次重读，我还是按奈不住，泪如泉涌。

淡云孤雁

　　远客朋友好有孝心，昨宗的阴德一定能保佑你及你全家的。
　　我的外公、外婆对我们弟兄几个非常好，因为他们就我母亲一个女儿。两位老人家去世也是４０多年了，但他们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我还不知道，下次回去，到舅舅家问问表弟们，来年清明我也该去上坟。

梦里水乡

　　你的外公真了不起，你外公在世时，一定是全家的主心骨了。

碧海无波

　　文革期间，亲情被扭曲了，亲人成仇人的多的是。

落梅引

清明是最沉重的风景
呜咽着雨撕裂着风
所有的哀思在这一天聚集
把所有的记忆都打痛

陌上桑

祝愿楼主的外公外婆在天国一切安好

梅思影

祝愿天国的人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