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晓孙 发表于 2016-9-10 11:28:52

恩师李明德

恩师李明德(散文)
作者/启发   
   
         这些年来,每当闲暇时目光落到案头上那套林语堂老先生编写的英文课本,深深的愧疚袭上心头。想做点什么,却不知道做什么,怎么做。哭一场,买刀纸,去您坟头祭扫,却非您所愿;对于我,您唯一的要求和希望就是:能出息个人样来――中国传统儒士观念和现代新思想结合的人观念。是我愚懦,无法了结您的心愿,又极力想摆脱由此带来的不安。展转反侧,于是,面对这岑寂的夜,摊开稿纸说些话语,写些文字,权作一场漂洒的絮雪以告慰您的在天之灵;实则是为我自己,为了把您忘掉,以便能轻松地投入庸碌的世俗生活。
   
    回头看看我们的结识完全是一个偶然。有那么一丁点的“如果”就不会有后来我们的一切,那样的话我不敢想象现在的我该是个什么样子。说来我真可谓时运不济,生于三年饥荒,中、小学正赶上文革、开门办学,走向社会想有一番作为时,人家又要你文凭,要你真才实学,幸运的是我遇到了您。
    当时,我中学毕业在家附近的生产队插队务农。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刚落过入冬的头场毛雪,队里没活,我无事呆在家里。一天,儿时的好友老鲍(老鲍大我两岁,从小就相貌着急,我一直叫他老鲍)来找我,要我陪他去找一位老中医给他姥姥看病。我正一个人趄在炕上读小说《安娜,卡列妮娜》,不想去,但又觉得小说没啥意思,加上老鲍的强拉硬拽,便随他去了。下了一上午的雨,太阳出来大街上到处都是积水。我们沿着小镇的老街往北走,一直走到最北端的北门附近。我问老鲍知不知道人家住在哪?老鲍说是朋友告诉他的,就在这旮旯。老鲍打听一个在街上劈柴禾的中年人,那人说:“李聋子,就在那趟房的第一个门,最北边那家。”两旁的柴垛把过道挤得狭窄、泥泞。院子里堆放着架子车、自行车、儿童车、破箩筐、垃圾箱等杂物,门前汪一滩雨水,摆一溜砖石。跨过高门槛,人一下子掉下去许多。屋里低洼、阴暗,四个灶台占据四角,一旁堆着柴禾、泔水桶。灶台上摆有碗柜、炊帚、铲子、箅莲子、油盐酱醋的坛坛罐罐。水缸、菜墩架紧挨着灶台,墙壁被烟熏火燎得又黑又脏。间壁子隔开四家,不算灶台一家只有五、六平米,真是名副其实的立锥之地。老鲍敲响裱糊着杂志封面的房门,门被拉开,刚好露出一张浮肿、憔悴的老妇人的脸,老鲍磕磕巴巴说明来意,老妇人出来把我和老鲍让进屋里。进门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书籍和尘埃,它们伴随着后来我们相处的那些难忘的岁月,并和您交织在一起烙上我的记忆。五、六平米的空间被土炕占去一大半,剩下一溜刚能立个人的地方又摆放着个架子、板凳。炕沿上坐个人,地上站个人,屋里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四壁搭起的木架子上是一摞摞书,空中吊板上是一摞摞书,窗台上是一摞摞书,炕桌上、枕头旁是一摞摞书;能搁东西的地方,不能搁东西的地方都是书。尘封灰裹的书从狭小的空间占据过来,压迫过来,使人感到压抑。您坐在尘埃和书籍中,破旧的黑棉袄裹着您干瘦如柴的身躯,黑白差参的稀发被枕头压得支棱着。您脸色干黄、苍老,瘦得只剩下打褶的老皮和暴露的五官。唯一红亮的鼻尖上架一副厚镜片近视镜,胶皮轮胎内线代替一只镜腿拦向脑后,眼镜下滑露出两只不大却闪亮的眼睛,瞳孔里的亮光仿佛是这昏暗中的两只灯盏。您耳背,说话要挨耳边大声喊。老鲍喊着给您介绍我,我掏出钢笔在手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给您,您扶一下眼镜看看手掌再抬头看看我,撕一页你老伴的抽烟纸,用木管制作的圆珠笔极工整地写上“李明德”三个字。这样,我们这对忘年之交相识了。其实,在这以前我们是打过照面的,夏日里,您穿一件浅蓝色对襟褂子拎着冰棍壶站在街道旁、路口,时而用您尖锐的嗓音喊一句“冰棍!”或许我还买过您的冰棍。老鲍坐在土炕上,我只好站着,您歉意地说一句屋子太小。
    回来的路上老鲍给我说了一些您的情况:您性格刻板、孤僻,没儿没女,与老伴相依为命,唯一的侄子在四川,多年没有来往。您早年留过东洋、西洋,精通五、六门外语,学识渊博,曾获得过好几个学位。文化大革命期间你遭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吃了许多苦。那几年您一直在上访,给省、市、中央有关部门写信要求给您落实政策、平反,却没人理采。找烦了,街道委主任干脆把退回的信还给您,再给您十几元生活补助,劝导一番。您老两口没有生活来源,夏天卖冰棍,冬天您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读那些英文、法文、德文、日文、俄文书,整天叽里呱啦的。您老伴则默默地操持着家务。街道每月给您二十元的生活补助。
    夜里,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那一屋子压迫过来尘封的书在我脑海中萦绕。当时,混沌、蒙昧的我对生活、前途深感困惑、迷茫,您那灯盏般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了我,如同夜行人的北斗,航道上的灯塔。而通往未来唯一的路就是书、知识。我决定跟您学习英语。上中学时我学过一阵子英语。我喜欢英语那流畅、优美的语言韵律。同时我又能给您带去一点帮助,课余时间帮您挑水、劈柴,买粮等。第二天上午我怀着激动、崇敬的心情带上英语课本再度来到您堆满书籍的小屋。见是我您放下手上的厚书,有点意外。当我说明来意时您笑了,好象我在开一个玩笑。我拿出课本并一再表示我学习英语的诚意和决心。您说以前也有年轻人跟您学习英语,但学习不久就受不了您的教学方法不再来了。您思忖一会,说:
    “你先试试看吧,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你要绝对听我的,即使我错了你也要听,要照着去做;第二,你要把以前学的英语全部忘掉,忘得越干净越好,现在中学教的英语完全是中国式的;第三,你要听、说、写、读齐头并进;也许写、读似乎并不那么困难,开口说就是另一回事,年轻人虚荣、爱面子,在人眼前不好意思、怯口、怕错,这不行,语言就是说的,不说怎么能学好呢。人不怕错,就怕不知错、记错,不改错。”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您。您说:
    “作为老师我现在就要批评你,你知道为什么?”
    我摇摇头,笑了。您接着说:
    “你看看现在的你,坐没个坐样,弓腰塌背;手没个地方放;目光散乱,精神不一,哪有点做人的样子。不要以为父母给你一副皮囊就是个人了,没那么简单,要出息个人难呢。你现在还不懂,以后漫漫会明白的。还有,我两次见到你,你都蹙着眉头,这不好,十八、九岁的年龄,”
    我插一句我还不到十八岁。您接着说:
    “就是吗,年轻轻的,吃了几颗盐粒,走了多远的路,摔了几跤就总蹙着眉头,小老头似的。做人要心胸坦荡,待人接物要诚实、有礼节,做事情要认真,这样人活得才塌实。切记虚伪、虚荣、浮躁。”   
    然而,我至今没改掉蹙眉头这陋习,真是愧对您。
    从此,我开始跟您学习英语。不久队长派人通知我去贮木场推木头。曹队长把十几个插队、回乡的年轻人按体力分成俩人一组,我和李凤燕一组。她看上去矮小、单薄,其实挺有力气的。开始我还不大情愿,觉得自己吃亏了。她是老青年,大我好几岁,待我像弟弟。车子掉进泥坑里、上坡都是她撑舵,我在一旁推,或扒拉车轱辘。时常,她不让我这样,说这样危险;不让我那样,说那样费劲;大冷的天,干一阵活,出一身汗,我把棉袄脱掉,她又给我披上,说这样最容易感冒。我常从侧面看着她红扑扑的圆脸庞,心想自己有个这样的姐姐就好了。其实,我心里早已把她当成姐姐了,只是没对她说。我真后悔,如今,她怕是连尸骨都已化为泥土。想到这我便有种剜心地痛。贮木场的原木堆得像山一样高。装车时,两人用小杠抬起木头的一端,手推车插进去,放下木头,压下车把,用刨钩找找平恒,便上路了。贮木场到木器场有四,五公里的距离。十几个年轻人踩着结一层冰雪的道路,迎着夹裹着雪片子的西北风,奋力推着。上坡时,都停下来,一辆辆推上去,下坡是一阵急骤的奔跑。到了木器厂大院,紧跑几步,一松手,木头滑下去,再用小杠撬起木头,拽出手推车。一天推三,四趟。如今想来我们一群年轻人用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去与木头、车把、风雪碰撞,倒也充实、舒心。
    我一周去两次您的小屋学习英语,不定时间,啥时有空啥时去。每次去我先拿上扁担、水桶把水缸挑满水,再到院子把您检回来的柴禾劈了,垛好,才进屋上课。上课用的是您的课本,林语堂老先生编写,民国二十六年修正出版,开明书店发行、印刷的英文课本。您从ABC字母教起。林语堂老先生编的课本很有特色,差不多是一页一课。课文短小有趣,记得开头几课是:“我是约翰。我是玛丽。我是中国小男孩。我是英国小男孩。”“哞!哞!哞!我是羊。我有三袋羊毛,一袋给﹟﹟﹟一袋给﹟﹟﹟”“我的名子叫太阳。我非常明亮。我升起来时一天就开始了。我透过窗户看见你,告诉你该起床了。我说起床了,懒虫。”
    每次您先考问我上一课的内容。不会一个单词或错一处您就用那个铜镇尺打我三下手板。不是象征性的,是真打。当时我手掌还没磨出老茧,且常有血泡,铜镇尺打上去火辣辣地疼。我老是混淆字母“L”和“I”,(这两个字母无论是手写体还是印刷体都有些相像)为此,我挨过您好多次手板,这两个字母我这一生怕是不会再混淆了。那年月因为学习不好而挨手板是罕事,我有幸体验到中国传统的教学方法,却是学现代英文。您边打边对我说:
    “学习就是把知识拿过来装进自己的头脑里。我教你英语就像把这本书交给你,你要接过去,要记住,不记住怎么能变成你自己的呢!”
    那把铜镇尺有一尺二寸长,两寸多宽,一、二毫米厚。平时总压在翻开的书本上,汪着幽幽的光亮,岁月的烟尘把它染成黄褐色,书页又把它磨得极为滑润。您考问我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瞥一眼铜镇尺,气便短了,心便虚了。您考完我之后我开始抄写当天学习的课文,您不让我把书带走。你对书的爱惜真可以贴切地喻为眼睛。半个多世纪的课本已退色,纸张变得酥松,被极细心地包了两层书皮,封面上写着您工整、流利的书名。书里没有杠杠、道道,更不要说褶痕。印刷错误处,您用铅笔在下边点上点,在一旁勘正。书里夹有您自制的书签,多是用废旧的商品包装盒、药盒制成。书签呈条状,正面是纸壳原来的图案,或是您的写意画。有海上日出、深谷幽兰、茅屋溪流,或书案羽毛笔墨……了了数笔勾勒出意境,我常常呆看着,陷入遐想。书签下栓一截粉的、红的,或是绿的绸穗,背面是蝇头小字的诗句。您对英文书写要求极为严格。要用正规的英文本,字母必须同角度倾斜,不许连写;该满格的满格,该顶格的不能写到格外;单词、句子之间的停顿、标点符号要清楚、分明。抄完课文您开始讲课,您把课文的内容先讲一遍,要我用英语试着表达。之后您讲解生词、音标、句型。您常说:学英语最好先把汉语忘掉,想说,想表达尽力试着用英语。您的要求近乎苛刻。上课时要集中精力,拔腰挺胸,头不偏不倚,手不能随便乱动,不能挠痒,即使有苍蝇、蚊子落到脸上,甚至瞥一眼窗外都会给您脸上投一层阴影;还要自然、放松,不能绷得太紧。我暗想:那闪着寒光的铜镇尺能让我放松吗。您的脾气古怪,甚至乖张。有一次因为我的一个普通问题竟惹得您的一番怒斥。是“this”这个单词的发音。当时中学老师教讲的“this”,前元音[i]带有前元音的音,就变成了“贼斯”;您强调前元音[i],就变成了“敌斯”。您薄唇颤抖、鼻孔充斥,立立的眼仁从下耷的镜片上方射出愤怒的目光:
   “告诉你跟我学就要照着我说的去做,跟别人学你爱念啥念啥,和我没关系。”
    课后,没事我便在您的小屋里多呆一会,这段时间曾给我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您不象先前那么严肃,气氛也轻松了许多,我有种在学校里下课的感觉。时常,您给我读一些英文著作,读一句翻译一句。有时是法文或德文、俄文。我大都不知道书名和作者。是选摘其中一段有趣的故事,例如希腊人的世界概念、离去的帆船给人大地是球体的启示、爱因斯坦请到四维世界的来客、那个藏着生命之迷的染色体带子、巴普洛夫著名的狗的实验、挪亚的方舟、阿科琉斯同赫克耳在洛亚城外的大战、死于情人之手的圣梅格兰.梅尔维尔、狄更斯的小说、安图生或格林的童话……望着厚厚的书和您急剧变化的嘴唇,听着那一串串新奇的音符,我蓦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对知识的渴望。那种感觉无法表述,如磁铁、旋窝、黑洞。我合上眼睛任凭这种巨大的力量的撞击。我朦胧地意识到人、社会、历史发展的某种动因。后来,我的案头总摆放几本读不懂的外文原著。我是想寻找回那种感觉,却从未如愿以尝。有时,您给我讲周易、道德经、左传、史记、论语及古典诗词,或是数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中医。您对周易有独到的见解。您认为:周易不是一本普通的占卜算卦之类的书,它是东方人哲学思想的结晶。世界是一个最大的迷,东方人试图用形而上的方式去解开这个迷;西方人则用形而下的方式。(即将人与自身、世界对立起来的方式。)就方式而言并无高下之分。现代人只重视看得见摸得着的“器”的存在,而忽视了形而上的“道”的存在,这是个错误,迟早会被纠正的。易经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文化遗产之一,总有一天中国人会意识到这一点。讲到重要的地方您习惯撕一张烟纸写上几个字,我积攒了一大堆这样的纸条条。有的是几个字,有的是一句古文,或是一首诗词、一个公式、分子式、表示关系的图形……可惜在后来几次搬家中遗失殆尽,仅剩下几个夹在书本里:“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唯风马牛不相及也。(注:牛走顺风,马走逆风,文中喻齐楚不相干也。)”。还有一首古词,我至今不解其意,即;“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一次,您在纸条上写了“雎”字考我。我看一看,觉得似曾相识,就试探着说“睢吧?”您说道底念什么?我犹豫了。您说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文科、理科、外语都是这样。学问来不得半点虚假和含糊。不能因为虚荣,爱面子就瞎蒙。作学问,做人都是这样。还有一次我停放在门口的自行车被顽皮的孩子放了气,您从仓堋里拿出气管子给我打气。我打了几下,打不出气,便说气管子坏了。您问我在学校学过热胀冷缩的原理没有?我豁然醒悟——天冷气管子胶皮碗缩了,所以打不出气来。您说学问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学以致用”,学习是为了用,不用的学问就像被闲置的书,没有一点价值。您还通晓中医,常有人来找您看病,您就病人的病情给我讲望、闻、切、问,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相乘,辨证施治等。无论治好,治不好,您从来不收病人的钱物。我曾赶上好几次您拒收病人家属礼物的尴尬场面。
    您对您的过去只字不提。有一次我去上课,您不在,您老伴说您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要我在房间等您。我随手翻阅您书架上的书籍,发现几个陈旧,制作非常精致的小本本,都是外文,我甚至辨不出语种。想必是您的毕业证书,或学位证书。里边有您的照片。您穿博士服,戴博士帽。那以前我从未见过博士服、博士帽,觉得怪怪的。您笑容可掬、温文尔雅,想不到落魄、拖沓的您年轻时竟是这般英俊、潇洒。一本证书里夹有一份信函,落款竟是著名的大数学家华罗庚。当时您正在研究质数,就是后来青年数学家陈景润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哥德巴赫猜想。您自制了一张质数图表,是用两整张牛皮纸粘接而成,有1M宽,1.50——1.60M长。表格做得极为细密、精准,我这1.5和2.0的眼睛也要拿上放大镜才能看清。你把表格拿到院子里的木工台案上给我讲解哥德巴赫猜想:1742年,德国数学家哥德巴赫提出的假设——任何一个偶数都能表示为两个质数之和。二百多年来数学家们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也没能最终证实,或推翻这个假设。(苏联数学家史尼丹尔曼证明了,每个偶数都能表示为不多于300.000个质数之和。后来另一个苏联数学家维诺格拉多夫大大的缩短为“四个质数之和。我国数学家陈景润又把这个结果向前推进一步。他的结论是:任何偶数都可以表示为一个质数和不多于两个质数的乘积之和。)
    一缕斜阳透过冰霜融化的玻璃窗射进来,罩住喧嚣的尘埃——窗台上的鸵鸟形烛台、灰蒙蒙的一摞螺书、乳白色的搪瓷茶壶、玻璃杯、圆镜、木梳子、挡住融化的冰水的抹布、矩形炕桌上静静泛着幽亮的铜镇尺、砚台、墨块、笔筒里的中毫、小毫、尺子、搁在翻开的书本上的放大镜、书签……您急剧变化的薄唇、手势和动作、稀落的花发、干黄、清瘦的长脸、下滑的,一根细线拴住一端拦向脑后的老花镜、灯盏般闪烁的目光,舞动的干枯的手臂加重了尘埃的喧嚣,串串古怪的音符撞击着纤尘,纤尘纷纷拥挤着钻进您的鼻孔、嘴巴。蓦然间我顿悟了“尘世”二字。其实,活着的人是无法摆脱尘埃的纠缠。我头一会滋生出对生活的悲怆感。   
    刚学完第一册英语读本,也就是第二年秋天,我应征入伍去黄土高原服兵役。我去向您辞行,您送我几句话:
    “踏踏实实地做事,堂堂正正地做人。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无论是顺利还是受到挫折都不要大喜大悲,要看远些。还有,要注意身体,身体是根本。”
   
    我入伍后,您仍念念不忘我的英语,每次来信都抄有课文。最后一封来信里有这样一段英文:
DIOGENES
    Over two thousand years ago,there lived in Creece,in the town of Corinth,a man called Diogenes.He was known as Diogenes the Philosopher.Diogenes belived that men were most like the gods,or happiest,when they wanted nothing.
    Diogenes lived a very simple life.He wanted neither a house nor clothing nor money.All he wanted was a tub in which he sat by day and slept bynight.When he wanted to move,he just rolled his tub to a new place.
    He had thrown away his clothing,and had only one coars garment.From his shoulder there hung a bag in which he kept his food.He used fingers as his fork,and a wooden bowl as his cup.
    One day he saw a boy drinking water out of his hand "I don't need this bowl then either,"said Diogenes,and he threw away his wooden bowl,and so had still fewer things.
    One day Alexander the great,who was a great king and who had conquered the whole of Greece,came to Corinth.He had heard many things about Diogenes.As soon as he came to Corinth,he set out to look for this wise man.
    Digenes was sunning himself in his tub, but he didn't get up to receive the great king."Is there anything you want from me?I will give you whatever you ask"said the young king to Diogenes.
    "Yes there is one thing,"replied Diogenes."Please step aside a little and get out of my sunlight."
    This made Alexander's generals laugh.But Alexander said to them,"If I were not Alexander,I should like to be Diogenes."
   
    五年的军旅生活把我从一个羞涩,身体单薄的小青年变成了一个对生活充满自信而又身心键康的男人。复员的路上,我为您买了一件您最需要的礼物――助听器。然而,您却再也不能拥有那份听到声音的喜悦了。老鲍把那套英语课本转交给我,说先是您老伴病倒了,您端屎端尿侍侯了半年,走了。接着您又倒下了,才二十几天就追赶老伴去了。他去看望您您把这套书交给他,要他转交给我。我问老鲍您留下什么话没有,老鲍说没有,该说的都说了。我接过课本,止不住热泪夺眶而出。老鲍告诉我,您老两口死后,街道上把您的书全都卖给了旧物回收站,我在旧物回收站的书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两本法文著作,却看不懂。
    不久,省、市、北京中科院等单位来给您落实政策。还有您在四川的那个侄子的孩子,一排四、五辆小轿车,好不风光。还给你带来了一笔补发的钱,给谁?您没儿没女。我坚持要老鲍带我去您的坟地。您的坟墓座落在半山腰的一大片坟茔地的东南角,没腰高的蒿草长满土包包,杂草中立着一个木牌,上边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几乎无法辨认。天空低沉、凝重;坟场颓败、荒芜。我望一眼一旁的高碑大墓,心想:活着的时候您贫困潦倒,死后又是这般凄凉,不禁鼻子发酸再次弹出悲怆的泪。我给您的坟墓薅薅草,添添土,把助听器放在您的坟头上。

残荷缺月 发表于 2016-9-14 13:33:00

有好的老师是幸运的。
只是老师的境遇,难免让人唏嘘一番了。

志晓孙 发表于 2016-9-21 20:33:26

老人的经历折射出那一段历史。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恩师李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