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于天 发表于 2016-9-4 18:09:31

四、剩勇穷寇

1.省委第一委员

    搞倒马道成的企图虽没有得逞,但最近这段时间,丁心一的官运突然变得很亨通……
    海天新区在天朝以及全省都是一个有些特殊的行政区划,该新区的前身是滨海区,在往前追溯是海塘县。19世纪80年代以前,同省内其它县镇一样,海塘的经济发展水平十分有限,第一产业占绝对优势地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来,西方坚船利炮敲开中国古老的大门,海塘“十分屈辱地”成为全省最早的开埠区域,工厂林立,港口繁忙。至民末清初,已经初步完成工业化,经济实力位于全省前茅,被民国政府辟为专区。
    建国以后,先是沿用专区称谓,至80年代,经统一规划,与周边几县的部分区域合并,升格为市最大的区,后又成为全省最早的经济技术开发区之一。大约十年以前,经反复论证,省里报请中央批准,将海天经济技术开发区确立为全省第一个省级新区,副地市级建制。
    自民国初期开始,海天新区或其前身就一直由省市两级双重管理,其后虽几度“城头变幻大王旗”,但其特殊地位始终没有动摇过。双重管理主要体现在两方面,首先是财政,与普通区县不同,海天新区的财税收支部分与省级财政直接挂钩,预决算也是这样,市政府工作报告中都是单列的,再有就是人事,海天新区的党政一把手都是副局级,省管干部,任免上也由省委组织部主导。
    此外,比起其它副局级干部,海天新区工委书记还享受一项额外待遇,那就是省委候补委员,以合省级新区之尊。自傅耒起便是如此,丁心一接任后,汉承秦制,也成为省委候补委员,十九人名单中排在第六位……
    丁心一之所以能在天朝耀武扬威,很大程度上就是拜此所赐。众多副市级干部中,能够“入常”的他,原本已经高人一等,现在又加上省委候补委员头衔,更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丁心一常常有意无意地以“省级领导”自居,动不动就“我们省里”如何如何,尽管除每年两次的省委全会外,他很少真正有机会同省内大员平起平坐。这种做派,倒真与当年的石求真一个模子里刻将出来。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丁心一倒也算不上僭越。按照惯例,省内各地市的党委一把手铁定将成为省委委员,政府这边就不好说了,个别资历比较深的市长有可能进入省委名单,但大部分都不是,不仅不是省委委员,候补委员也不是。天朝市的市长冯阳就是这样,他是本届班子组建之前不久才从临市副市长任上调过来的,显然不够格。正因如此,天朝市十一位常委中,有资格参加省委全会的,只有白羽和丁心一,白羽是“鳌头”,排在常委第一名,丁心一是“孙山”,排在常委最后一名。
    对于这个排名,丁心一一直十分不满,常委开会的那间小会议室中,白羽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端,市长坐在白羽侧面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其它人按排名分居两侧,为体现自己省委候补委员的“独特地位”,原本位于最远端的丁心一,干脆将座椅挪到了会议桌另一端、与白羽遥遥相望的正对面位置,大有分庭抗礼之势……
    不过说实话,“候补”这种事情是不能太当真的。事实上,开国元勋在面对这个职务时的态度大都是游戏人间。中共“六大”上,李富春当选中央候补委员,选举结果出来后,他开玩笑说这倒不错,“屁股插党参——后(候)补”。据说,毛泽东因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无独有偶,中共“七大”上,陈赓当选中央候补委员,一向性格活泼的陈赓故作不悦,拒绝照相,拉着毛泽东,说才疏学浅,不懂什么叫候补,让他解释给自己听。
    毕竟,绝大部分候补委员终其任期也之能“侯”而不能“补”……
    但丁心一却是个例外。
    近几年,反腐风暴席卷华夏大地,天朝所在省也没能幸免,众多高级别领导干部纷纷中招,一个接一个落马。党代会开完仅仅两年,已有四位省委委员接受组织调查,按惯例,全会召开时将免去他们的委员职务,“候补”们的机会终于来了。按规定,省委候补委员递补成为省委委员时,要按照他们当选时的得票数排序,也就是说,前四名候补委员即将转为正选。丁心一排名第六,暂时还轮不到他。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全会召开前几天,省直机关外出视察的一个车队,在省内某山区遭遇严重车祸,四死十伤。若在以往,副局级以上领导外出都要“别驾从事史”,各乘一台专车。“八项规定六项禁令”下来后,优待没了,尽管此次视察团规格很高,但除警备车辆外,车队亦只有两辆车,一辆中面座着几位副省级大员,后面跟着大客,局级干部全在其中。就是这辆大客,因刹车失灵坠入深谷,“别驾”们都被一勺烩了。省直机关可是省委委员的“聚居区”,十四位死伤者中,就有将近一半是现任省委委员,其中死亡两人。
    终于够数了。
    最新一次省委全会召开,先默了个哀,然后补选省委委员,丁心一再次成为“孙山”……
    这下可是了不得了,丁心一继白羽之后,成为天朝市仅有的两位省委委员之一,这次可和党参没关系,名正而言顺。
    丁心一的运气还不止于此。
    同按照得票数排名的候补委员不同,省委委员都是依姓氏笔画排序的。道理很简单,省委常委也是省委委员,而常委是按照地位排名的,如果委员也按得票排名,那么,至少在理论上,是有可能、甚至极有可能出现顺序不同情形的。这显然是中国人民不愿意看到的,其中的隐含政治意义更是想都不敢想。因此,省委委员能且只能按照姓氏笔画排名,至于当选时的选票数,只有马克思知道。
    虽然丁心一是最后一刻才托“八项规定”的福,搭那辆坠入深谷的末班车挤进省委委员名单的,按理说,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小小小鸟,排在最后都嫌多余。然而,偏偏人家祖宗有德,丁心一姓的是只有两划的丁,在几十位省委委员中蝎子拉屎独一份,堂而皇之地排在整个名单的第一位……
    于是乎,偌大个天朝市便再也装不下丁心一了,他开始心安理得地以所谓“第一省委委员”或“省委第一委员”自居,自负与自大迅速达到顶点。
    原先,在天朝,至少还有一个人让丁心一忌惮,那便是白羽,人家好歹也是班长。可现在,就连白羽,他也不再拿正眼夹,至少不像先前那样尊重。常委会时,常常是白羽还没开口,丁心一先要发言定调,会议结束时,他也自顾自来个总结发言。要知道,无论在哪里,这可都是一把手的专利,虽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开大会时也是这样,动不动就插话,若在原来,借他个胆也不敢。
    更有甚者,丁心一还交代市委办公室,凡需诸常委圈阅的文件,呈报白羽之前,要先给自己过目。对此,他还有一套说辞……
    上世纪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初,中国曾经出过一个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半文盲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陈永贵(1964年毛泽东与陶鲁笳谈话)。赵普好歹还有半部《论语》,陈永贵虽然扫过盲,但看报纸都得由秘书念。陈永贵虽然不怎么识字,但圈阅文件却非常快,且大体没出过什么错。别人问其中奥妙,陈永贵倒不避讳,说他能认得华国锋、李先念的名字,只要看到他们圈了,自己就圈,他信得过这两个人……
    一次,丁心一在酒桌上对别人说,自己同白羽的关系,就如同华国锋、李先念之于陈永贵,只有看到自己先圈了,白羽才敢圈。官场当中的话传得最快,无风尚且三尺浪,何况是此等惊人之语。没过多久,话就传到了白羽那里,后者表面上没说什么,内心活动可想而知。白羽可是管理学博士,虽然是党校的,但如何能同陈永贵相提并论?华国锋、李先念先后担任过国家主席,丁心一自比又是什么居心?
    市委书记亦如此,天朝的其它大小官吏,丁心一就更没有看得起的道理了,动辄以领导之势俯视,就差没称孤道寡了。
    官场规律,同事之间有事商量,通常是下级就上级,地位相对较低的一位或几位,到地位相对较高的那位那里去谈。如果地位不相上下,就按照棋类项目中“动吃静”的原则,打电话或主动约见的一位,到另一位那里去谈。
    先前,丁心一还是“候补”时,虽然这些“基层”干部已经不大能入他的法眼,但好歹面子上还算过得去。白书记和冯市长自不必说,人家级别比自己高。若是非常委副市级领导找他有事,丁心一通常会稍微客气一下,那边一般也是个晓事的,总会主动过来。若是其它常委,丁心一就比较谨慎了,不能直接吆五喝六,毕竟人家排名在那里摆着,但又不便失了自己“省级领导”的身份。最好的办法是以静制动,等着人家主动约,自己就坡下驴,为此没少耽误事……
    可如今,丁心一已是“第一省委委员”,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束手束脚,麻烦是小,不能丢了咱省委的威风。副市级干部想见丁心一,得先通过秘书,得拿号,得排队,就算有时间也不会立刻见。其它常委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起初还能给个电话,后来连电话都懒得打了,直接让人去叫。随叫随到还则罢了,动作稍微慢点,立刻撂脸子,进门连座都不给让。甚至连市长冯阳,也领教过丁心一的派头,接到秘书通知,“午后南书房侯旨”。
    为此,鹿苹多次劝过丁心一,让他韬光养晦,反而遭到丁心一的训斥,“老子这些年在石家韬光养晦得还不够么?”
    至于下级,简直就“被驱不异犬与鸡”。丁心一绕过市委办公室,不定时到下属各区县及市直部委局办“视察工作”,连招呼都不打,随时修理。进门之后,直眉瞪眼主席台正中就坐,党政一把手屁滚尿流地赶过来,侍立左右汇报。一语不合,丁心一立时发作,召唤各类飞禽走兽围攻对方家中女眷,腆着将军肚,手扶后腰,俨然某北朝鲜思密达附体。当上省委委员个把月,天朝已有数位处级干部被他吓得神经衰弱,还有一个连白羽都十分尊重的老县长,被丁心一问候祖宗八辈后气得一病不起,辞职信直接递到省里……
    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这句话反过来说同样是真理,一个人若没来由地突然变得疯狂,那他离灭亡也就为时不远了。
    就在不久前,丁心一的总后台,原省委副书记何鑫接受组织调查的传言最终被证实,“下山猛虎”就擒,收拾徒子徒孙的战役随即打响……

耿于天 发表于 2016-9-4 18:09:42

2.EAGLE

    这一日,陈博又被马道成约到了“瘦金园”,与上次略有不同的是,马道成没有再去门口接他,而是直接让陈博到“天安门”以西的小树林找自己……
    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上次有马道成领着体会不深,此番一个人摸索,陈博才发现,看似并不很大的“瘦金园”,简直就是个迷宫。
    “功盖三分国,名高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来来回回不知绕了多少圈的陈博终于从名震天下的“西直门立交桥”上转了下来。
    马道成在树林中安装了一套高尔夫模拟练习设备,正在优哉游哉地挥杆。
    “真够难找的…… ”
    马道成用挖起杆攻击果岭,屏幕显示出小球运行的轨迹。
    “什么新式武器?”
    “李望郊刚刚孝敬的,说是上次‘中兵北工’的事情没对我说实话,挺对不住的,赔礼道歉,算是压惊。”
    “算他懂事。”
    “你也来试试?”
    陈博摆摆手,他对绅士运动的理解只到斯诺克为止。
    马道成似乎也有些累了,将球杆送回杆包,招呼陈博在相对的两张沙滩椅上坐下,又从保温箱中拿出饮料,扔给陈博。
    陈博不渴,但还是拉开拉环抿了一口。
    马道成半躺在沙滩椅上,看着树梢叽叽喳喳的“禽鸟知山林之乐”。
    叶浪沙沙,陈博很是怡然,“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没想到‘瘦金园’里还有这么个好去处。”
    马道成心情不错,难得的笑声爽朗:“猜猜,这片林子是干什么用的?”
    “还能干什么用,纳凉散步呗。”
    马道成摇头:“你就是猜到明天也猜不到。”
    陈博表示悉听见教。
    “这是我爷爷当年大小便专用的树林。”
    多亏陈博没喝水,否则马道成近在咫尺的脸就危险了……
    出身贫苦的修本尤,小时候根本不知厕所为何物,遇有内急都是往自家田里跑,肥水不外流。参加革命后,一直在山沟里转战,没有那么多文质彬彬,大小便一样是现炒现卖。有朝一日进城坐了江山,住到“翰园”中,依然不忘“两个务必”,艰苦奋斗,不该本色。虽经“驯化”,小便好歹能在室内解决,只是多少会费些周折,但大手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出来,必须回到广阔天地才能大有作为……
    “这片树林很早就有,原本是打算砍掉的,之所以要保留下来,就是为了三急之需,游击队总得有个青纱帐吧…… ”
    难怪这里花木繁盛。
    “丁心一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这才是马道成今天找陈博来的主要目的。
    “已经风声鹤唳了,何鑫一倒,他立刻岌岌可危,纵观全省,丁心一是‘何系’色彩最浓的人之一。”
    “我早说过,那个省委委员头衔不是什么好兆头。”
    “若只是个海天新区工委书记,说不定还能网开一面,省委委员就另当别论了,既然已经下决心动何鑫,就绝不会留下这么根眼中钉,难保日后不会死灰复燃、反攻倒算…… ”
    此外,丁心一这段时间的倒行逆施也无疑是其加速灭亡的助推剂。
    虽然是省管干部,但丁心一毕竟只是副局级,因此,在决定其去留时,除看省里脸色外,一定程度上也会尊重天朝市主要领导的意见。丁心一的口碑算不上好,但秦桧还有仨朋友,何况他依靠的是石未未这位原市委党校常务副校长的人脉,树大根深,还是很有些能量的。可自从贴上了省委委员这张催命符,丁心一像是中了邪,能得罪的人全给得罪了,除少数死忠嫡系外,几乎全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尤其是两位班长,白书记和冯市长,原来虽不喜欢丁心一,但还能井水不犯河水,“陈永贵”和“南书房候旨”事件后,彻底成了他的政敌,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
    “可我听宋副省长说,省里似乎还没有下最后决心拿掉丁心一?”
    “据我所知也是这样,”陈博点点头:“动何鑫的动静太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上面好像不想这么快就过于激怒这一派人马。”
    “那…… 丁心一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垂死挣扎了,你没发现已经有一阵子没怎么在天朝看见丁心一了么?听说这家伙几乎常驻在了省城,四处活动,‘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还去了几趟北京,尽管更多地是‘残杯与冷炙,处处遣悲辛’,但多少还算有些收获。”
    “什么收获?”马道成警觉起来……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XX周年(其它国家一般都会将法西斯的事情摆在前面),天朝也计划要举行一系列纪念活动,先前的舞剧《火凤》只是个热身,真正的重头戏是不日即将上演的一场大型群众集会活动。据说,除讲话、游行等规定动作外,军分区还将举行分列式展示,部分新列装的武器装备也会亮相,夜间还安排了盛大的烟花焰火表演……
    “丁心一好像想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番。”
    马道成低头若有所思:“他不是这次活动的执行总策划么?”
    “对,当初安排他负责此事时,丁心一还很不情愿,嫌费力不讨好,没想到现在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陈博自顾自笑笑:“到时候,不少省里甚至中央的领导都会过来,如果真能办得漂亮,办出新意,挺过这关也未可知。”
    马道成的眉头慢慢拧了起来,陈博说得对,像丁心一这种级别的干部,直接在高层领导面前亮相的机会并不多,利用好这次机会,真说不定化险为夷。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如果不能一举击垮丁心一,不仅可惜,一旦他缓过劲来,再想收拾难上加难。
    陈博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概是说渴了,拿起刚才撂在一边的饮料,一口气喝了大半罐。
    马道成站起身,从杆包中抽出一根长铁,将虚拟场地略作调整,球道边长草,距旗杆约一百五十码:“他有什么具体计划?”
    “这种活动千篇一律,想吸引眼球,关键是要有新意。”
    “话是这么说,政治挂帅的活动能有什么新意?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严肃整齐而已,”马道成一杆挥出去,屏幕上的小球虽劲道十足,却直接打穿果岭,落入水池。
    “丁心一想搞个献花仪式。”
    “谁给谁献花?”
    “‘鬼子兵’给‘抗战老兵’献花。”
    马道成喷饭,挥杆时球杆脱手,直接扔了出去,好在被阻网拦回:“异想天开。”
    “我听在中日友好协会工作的一个朋友说,丁心一正通过他们寻访当年的‘鬼子兵’,皇军托我给您带个话,只要同意来走个过场,金票大大的。”
    “找到了么?”
    “估计是没有。”
    “他以为‘鬼子兵’都像他一样见钱眼开呢。”
    “依我看,既然找不到,咱们倒可以帮帮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嘛,”陈博眨眨眼睛。
    马道成听出他话里有话,看了陈博一眼,将球摆正,又挥出一杆。
    陈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四对折的纸,展开,走到马道成身边,递将过去:“我搞了一个名单,你先看看,如果没问题,咱们就按这个帮他找。”
    马道成击出的小球划出完美的弧线,准确落到果岭开阔地,弹跳了几下,竟史无前例地倒旋滚进洞杯,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大大的“EAGLE”……

耿于天 发表于 2016-9-4 18:10:07

3.一百四十四

    一个月以来,为了抗战胜利纪念活动的事,丁心一忙得足不点地,现在可不是偷懒的时候,能不能挺过何鑫覆巢这一关,就指望它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活动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尤其是献花那一节,原本山重水复,却突然柳暗花明……
    到活动预定举行的前一晚,一切按部就班纷纷落听,就等明天一锤定音了。
    专程赶来天朝观礼的众多领导中,不少都是岳父石未未的旧相识,趁此机会前往拜会,丁心一自然要陪同接待,懒得再来回跑,晚间就近住在了“翰园”这边。
    时间不早,刚准备歇息,也好为明天的重头戏养精蓄锐,家中小保姆跑过来说有客人,丁心一只得复又爬起来,却没想到,保姆领进来的居然是鹿苹……
    对于鹿苹的到来,丁心一毫无心理准备。在市检察院反贪局工作并经常加班办案的石蕊今天刚好在家,虽然她早就知道二人的关系,也一直持以默认的态度,但那毕竟停留在相安无事的层面,如今,三人同处一室,仍难免尴尬。
    不速之客鹿苹本人似乎倒很坦然,没等主家招呼,直接找了个位置坐下:“心…… 那个,丁书记…… ”她抬眼瞟了一下石蕊,发现后者也正看着自己:“嫂子,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搅。”
    “没事,喝点什么?”
    “不用,不渴。”
    石蕊笑了笑,还是去厨房准备饮料去了。
    “有…… 有什么事么…… ”比起两个女人,显得最紧张的反倒是丁心一。
    “我发现明天的活动可能有些问题,‘鬼子兵’献花那部分,”鹿苹从皮包内抽出一份材料,交给丁心一,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若不是急事,我也不会这么晚过来。”
    正赶上石蕊端着两杯茶从厨房出来,鹿苹忽然觉得自己的补充似乎有哪里不妥。
    石蕊倒没说什么,将茶杯和纸巾放在桌上:“抱歉,家里没什么好茶,凑合喝吧。”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鹿苹总感觉石蕊的话还有另一番意思:“没事,我这个人也喝不出好坏,”说完,不禁又有些后悔。
    “这是什么?”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丁心一找出一副并不常用的花镜戴上,翻看着鹿苹拿来的那份材料,发现是一些人的简历。
    “我请相关的人事、档案部门查了一下‘抗战老兵’们的履历,就是接受献花的那些人,发现这当中可能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似乎根本就没参加过抗战。”
    “怎么可能?”几天前,‘老兵’们陆续抵达,丁心一曾集中慰问过一次:“都是些战功赫赫的老同志、老革命嘛,人家的军功章可都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不是靠唱歌跳舞或者拍马屁。”
    “老革命不假,军功章也都是真的,但您看看,”鹿苹点点那份材料:“看看他们参加革命的时间。”
    丁心一查看了一下相关表格,发现这些人大都是40年代中后期,也就是解放战争时期参的军。
    “您不觉得这有点穿越么?”
    丁心一微微皱眉:“会不会搞错了?”
    “应该不会,有关信息我都一一向他们当面核实过,对于这些人来说,什么都可能记错,何时参加革命,是绝不可能记错的,”鹿苹笑着:“你听说过波修的事情吧?”
    “哥穆尔卡。”
    鹿苹一头雾水。
    “你不是说波修么,波兰修正主义。”
    “哦,不是,我说的这个波修是18世纪末的一位数学家和流体力学家…… ”
    据说,波修弥留之际,已经很多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始终双眼紧闭,只有一位来和他做最后告别的老朋友表示有把握能让波修再次开口说话。只见这位老朋友走到波修床前,俯身到他耳边,轻轻问道:“十二的平方是多少?”奇迹出现了,波修嘴唇稍稍翕动,吐出一个十分微弱但很清晰的数字:“一百四十四”,说完不久就与世长辞了。后来,这位真正用生命在计算的数学家的墓碑上便刻着且仅仅刻着这个数字,“一百四十四”……
    “我听在省委老干部局工作的朋友讲过一个十分神似的故事,XX,还记得吧,真正的老红军,省部级干部。去世前那几年,痴呆得很厉害,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谁都不记得,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却依然牢牢记得当年参加革命的时间,而且十分精确。”
    “这不奇怪,”丁心一点点头:“那是他们的政治生日,也是永远的资本。”
    “所以嘛,肯定不会错的,这些所谓的‘抗战老兵’大都根本没参加过抗战。”
    丁心一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重新皱了起来,仔细翻看着手中那份材料:“也不尽然啊,这当中还是有几个是1945年以前参的军。”
    “那几个人恐怕也有问题,”鹿苹摇着头:“抗战时期参的军不假,但我跟他们聊过,这些人似乎并没有直接和日军交过手,尤其没有和咱们请来的那些‘鬼子兵’所在的部队交过手。”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战争年代,和平时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时却是‘养兵一时,用兵千日’,参军后简单训练一下,会瞄准,手榴弹扔出去不至于炸到自己,就上阵了,没时间没完没了地走队列、踢正步。”
    “这没错,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但并没有和日军打过仗。”
    “抗日战争,不和日军打和谁打?”
    “伪军啊,什么皇协、治安、保安队之类。我一一查过,这些老兵,没有一个是国军,都属于八路军系列,而且是‘土八路’,也就是独立团、县大队、区小队什么的,敌后战场的干活。那里没有正牌日军,咱们请的‘鬼子兵’,全是野战师团,都在正面战场,敌后即使有日军,也是新兵蛋子和伤残士兵,除了空巢老人就是留守儿童。换言之,‘抗战老兵’和‘鬼子兵’,要么不在一个时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要么不在一个空间,‘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根本就遇不到。”
    丁心一仔细想了想:“我记得前几天和一个‘老兵’聊过,姓…… ”
    “姓窦。”
    “对,窦X。他可是跟‘鬼子兵’交过手的,货真价实,还讲了不少当年打仗的故事,我还让电视台那边录了像,留作资料。”
    “没错,”鹿苹点点头:“唯独就是这个窦X,挺能聊的,甚至有些话痨,跟我谈的时候也是滔滔不绝。可我发现,他说的那些,和组织部门提供的履历根本合不上。而且自相矛盾,有些战斗几乎是在远隔千里的不同地区同时进行的,可他却分身有术,能同一个时间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另外,他讲的很多内容往往过于传奇化,听着总感觉似曾相识,像是在某个主旋律革命历史题材影片中看过。”
    “你的意思是,他在说谎?”
    “那倒不至于,但多少有些演绎的成分,跟《三国》差不多,七分史实,三分虚构,可能还不止三分,”鹿苹把那份材料翻到最后一页:“这个窦X是咱们请的二十个‘抗战老兵’中职务最高的,当然,是指解放以后,当过县武装部副部长,估计这辈子没少做报告。因此,他的那些革命故事,大概跟口耳相传的史诗差不多,集体创作,今天加一撇,明天添一捺,也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丁心一点点头,看来事情有些麻烦。
    “你看,这…… ”
    “‘鬼子兵’和‘抗战老兵’的成色恐怕是值得商榷,”丁心一把材料和花镜丢到桌上,显得很为难,昏黄的灯光下,感觉有些苍老:“可问题是,人咱们已经都请来了,活动明天就要正式举行,程序都是事先定好的,如果现在改,动静反而会更大。”
    这些,鹿苹心里都明白,之所以还要来找丁心一商量,无非是图个宽心。
    “还是照常进行吧,”犹豫再三,丁心一勉强做出决定:“不管怎么说,‘鬼子兵’是真的,老革命也是真的,估计也没人在意这些,就算较起真来,无非是工作不细,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但愿如此吧,”鹿苹耸耸肩:“反正就是走个形式,如果有人采访,就让那个窦X上,发挥特长,应该能应付…… ”
    给二人上完茶后,石蕊并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找了个较远的位置坐下,拿份报纸有一眼没一眼地翻看,一边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边静静审视着二人……

耿于天 发表于 2016-9-4 18:10:21

4.我有一个金娃娃

    鹿苹走后,丁心一简单洗漱一下就躺下了,为明天的活动厉兵秣马。
    然而,向来睡眠不错的他,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却如论如何也难以安寝。好不容易将睡意培养得差不多了,周公又来叨扰,整整一夜,丁心一都在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
    那是小时候,他和石蕊都在市直机关大院,家长又是同事,常常让丁心一带着比他小几岁的石蕊一起玩。当年的石蕊,和谁都不亲,唯独对丁心一这个大哥哥情有独钟,有事没事总要缠着他。
    那时,石蕊最喜欢唱一首叫《金娃娃》的儿歌:“我有一个金娃娃,金鼻子金眼睛金头发;第一天,我到河边去玩耍,丢了我的金娃娃,我哭我哭我伤心地哭;第二天,我到河边去洗衣,看见了我的金娃娃,我笑我笑我哈哈地笑;第三天,日本鬼子进了我的家,偷了我的鸡,抢了我的鸭,最后给我了三嘴巴;第四天,红军叔叔来到我的家,还了我的鸡,还了我的鸭,最后给我了大红花…… ”
    丁心一总觉得这首儿歌幼稚,而且不合逻辑。首先,一个“金鼻子金眼睛金头发”的金娃娃扔在河边显眼的位置一天,居然还能找到,好个路不拾遗的上古遗风。其次,既然有金娃娃,日本鬼子为什么还要抢鸡鸭,丢西瓜捡芝麻也不过如此。再则,鸡鸭到手了还不赶紧杀了吃,非要等着红军叔叔再来抢。最后,这小孩也没立什么功,还了鸡鸭也就算了,大红花又是怎么回事?
    可小时候的石蕊却对《金娃娃》爱不释手,一有空就拉着丁心一,像跳五月柱舞一样,一边围着丁心一转圈一边不知疲倦地蹦来跳去,不把他转晕了不算完……
    而在今天的梦里,转圈的换成了丁心一,长着一张成年面孔,身形却还和儿时一样的石蕊,冷冷地站在中间,刀一样的目光看着丁心一围着自己唱啊跳啊:“我有一个金娃娃,金鼻子金眼睛金头发…… ”
    唱着唱着,丁心一忽然发现这首被几代中国少年儿童传唱了半个多世纪的儿歌居然是穿越题材的。“第三天,日本鬼子进了我的家,偷了我的鸡,抢了我的鸭,最后给我了三嘴巴;第四天,红军叔叔来到了我的家,还了我的鸡,还了我的鸭,最后给我了大红花…… ”众所周知,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始于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而中国工农红军则成立于1927年8月1月“南昌起义”,1937年8月25日取消建制,接受国民政府改编。换句话说,二者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重叠,且这段时间红军在陕北(后八路军)、江南(后新四军),同进攻华北、华东的日军没有接触。
    至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的东北和1932年“淞沪抗战”期间的沪宁杭地区,虽有抗联之类受共产党领导的外围武装力量,但从没有使用过“红军”的名称。“红军叔叔”在前,“日本鬼子”在后,怎么可能“第三天,日本鬼子进了我的家,偷了我的鸡,抢了我的鸭,最后给我三嘴巴;第四天,红军叔叔来到了我的家,还了我的鸡,还了我的鸭,最后给我了大红花”?
    丁心一在梦中不禁笑出声来……
    可紧接着,丁心一转念一想,《金娃娃》中似乎没有明确指出所谓的“红军”一定是“中国工农红军”,也不排除是苏联红军的可能。1939年8月,日本关东军以“蒙古原属大清,而‘满洲国’是大清直系继承人”为由,在新巴尔虎左旗诺门罕布日德地区向蒙古国萨哈拉河中下游地区发动进攻,被苏联红军第五十七特别军(军长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朱可夫元帅)击溃。或许,《金娃娃》的主人公是位呼伦贝尔草原上的蒙古族小朋友,这样一来似乎就能说通了,谁叫咱中国地大物博呢。
    丁心一似乎放心了些……
    等等,事情恐怕并非这么简单。苏联红军军纪之差是举世闻名的,《波茨坦公告》发布后,1945年8月9日,苏联百万大军从三线向驻“满洲国”日军发动进攻,仅用八天时间就迫使有“皇军之花”之称的关东军投降。可事实上,进入东北的苏联红军是完全按照法西斯“帮凶国”的标准对待满洲的,烧杀抢掠不算,能拿走的基本都拿走了,其价值甚至可能超过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对华援助。
    这样看来,“偷了我的鸡,抢了我的鸭”的,不是“日本鬼子”,应该是“红军叔叔”才对……

耿于天 发表于 2016-9-4 18:10:58

5.好好干

    从昨天开始,天朝的天气便开始不一般地好,万里无云,微风习习,既清爽又毫无单调之感。
    其实,最近这一周,天朝市低空一直被一个低压槽控制,乌云密布,朔风阵阵,还会不时降下小到中雨。可这显然和纪念抗战胜利的气氛不协调,为解决天有不测风云的问题,市气象台会同军分区相关机构,在天朝周边连续进行了数天增雨作业,将积雨云层提前消耗掉,保证活动当天的天公作美。
    有功人员得到秘密嘉奖,陈博却因为措手不及而得了感冒……
    对于天朝这次“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XX周年”大型纪念活动,全市各界空前关注自不必说,就连远在省里的大员们,也都被惊动,柯省长携同省委宣传部刘部长等一批政要亲临,在主席台正中就坐。
    上午九时整,主持人市长冯阳走到话筒前,宣布活动正式开始,军分区仪仗队鸣响八十八响礼炮,为市长的宣言作注。
    第一个环节,是万人大合唱。
    主席台前方的解放广场上,早就排列好了各五层内外两排扇形合唱台,来自全市各专业演出团体,以及群众文化团体的整整一万名歌者,唱响人们耳熟能详的革命歌曲。
    追本溯源,这台合唱还是傅耒当初留下的老底子。傅耒当市委副书记时,除闻名遐迩的“十五条”,思想战线也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个阵地,我们不去占领,封资修自然会去占领。类似规模的大型合唱活动,可是没少搞,差五隔三就来一次,市委宣传部的预算,在他当副书记那段时间翻了不止一倍。
    说老实话,若是没有傅耒当年打下的基础,专业演员也就罢了,那些通常只在公园至多文化馆里偶露峥嵘的大爷大妈,照这么在几乎没有任何回音的广场嚎上个把小时还真吃不消……
    陈博坐在观礼台上擦了一个小时鼻涕,用完第二包纸巾时,万人大合唱终于结束了,再不结束估计也不行了,唱到最后十分钟明显已有体力不支迹象。
    冯市长再次走向话筒,宣布活动进入第二个环节,市委书记白羽,将发表重要讲话,此处照例应有长时间热烈掌声……
    这篇讲稿大概和上次祭孔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除一句援引自四书五经的罕用成语外,基本都是大白话。可就是这八个字的成语,白羽还是念错了一个,把应读为上声的一个多音字读成了常用的阴平。
    陈博翻出第四包纸巾,白羽的讲话也临近尾声,和以往一样,越是重要的讲话,一般越没什么新鲜内容:
    讲话追溯了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抗战经历,缅怀先烈、铭记历史、发扬精神,雄辩地论证了中国抗日战争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勿忘国耻,珍视和平。
    因有各国驻天朝领馆等外国机构和友人到场,白羽还不忘感谢了一下盟国在抗战中对中国的支持,首先是苏联红军,照例还有飞虎队,甚至包括白求恩。
    陈博始终搞不懂,为什么中国人现在只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二战期间,中国是接受美国军事经济援助最多的国家,几条大动脉几乎日夜不息地将各类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内地。别的不说,光战后结的一笔军费,仅黄金就有四百万两,若没有美国在后面撑着,八路军咱倒不知道,反正重庆方面连一年都支撑不了。可这些,现在都没人提了。
    还有南海,陈博一边抽出纸巾一边想,二战期间在南海爆发过数次大规模海战,盟军损失惨重,很多岛礁国际上通用的名称都是用在此沉没的战舰命名的。官方不是一直强调南海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么?大陆和台湾控制的几个主要岛屿都是战后美军移交中国的,外交部王毅部长还提过这件事,可是谈到抗战时的国际支持,这一段似乎从来没人说起……
    重要讲话终于讲完了,都是鼓舞人心的豪言壮语,冯市长随即宣布,活动的重头戏,军民游行正式开始。
    行进队伍分为两部分,走在前面的是天朝市驻军代表、军分区卫戍部队以及武警支队组成的十几个方阵,正步外加装备,阵容虽然有限,但蜀中只有仁义之师,要虎狼之师何用?
    跟随在后面的群众花车登场时,陈博带来的纸巾已经用完了,他没有心思看画着比跳大秧歌时还怯的浓妆的善男信女们,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盼着这伙人能加快脚步、屁滚尿流奔向小康。
    但事与愿违,总共十几辆花车,中途居然还坏了一辆,站在车顶上的那位,大概是马步没学到家,差点把手中高举的邓小平理论伟大旗帜扔到历史车轮底下。好在游行群众人多势众,纷纷一哄而上,将花车沿着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推走了……
    纪念活动接近尾声,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环节压轴登场,白羽率十一位市委常委从主席台走下来,将在观礼台前排就坐的那二十名“抗战老兵”代表,请到主席台前的一排交椅就坐。
    解放广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陈博的鼻涕不知何时也不流了,他随着众人起身,向这些身着当年要是能穿上肯定不会出门革命的崭新绿军装的前辈致敬。
    陈博原本以为,丁心一费尽心思搜罗来的“鬼子兵”立刻就会亮相,直到现在才知道,这里面还有个关子,敢情献花还要分成几轮。先是少年儿童,然后是当代军人代表,好像还有别人,陈博和抗战老兵们都没大主意,因为恼人的风情总是不时吹起礼仪xiaojie们的旗袍裙摆……
    千呼万唤,二十名“鬼子兵”终于进村了,陈博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说心里话,这些人看起来比抗战老兵更像打过大仗、硬仗、没有把握还一定要打赢的恶仗的。
    虽然事先早就预告过,但当这一幕真的呈现在众人眼前时,依然出乎意料地震撼,曾几何时在战场上以性命相博的老人,渡尽劫波相逢一笑。比起“抗战老兵”,反倒是“鬼子兵”们显得更激动,纷纷热泪盈眶不说,其中几个居然还给曾经的对手跪下了,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反正是怎么拉都不起来……
    可能只有此刻的掌声是真正发自肺腑的。
    与此同时,一万羽和平鸽腾空而起,盘旋良久,鸽哨悠扬,煞是动人……
    天朝市“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XX周年”纪念活动,在陈博再一次开始流鼻涕之前比抗战本身还圆满地结束了。柯省长、刘部长以及从省城甚至北京远道而来的其他领导,对这次活动十分满意,类似纪念,今年在全省范围内不知有多少次,至少每个地市都没闲着,但搞成天朝这样的,还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丁心一自然是首功之臣……
    按照行程。省级领导们只在天朝逗留一天,纪念活动结束后稍事休息,午后听取市党政主要领导工作汇报,傍晚前离开,一部分返回省里,另一部分赴临市蹲点调研。
    可能是这次活动真的办到了领导的心坎里,听取完汇报,柯省长、刘部长两位常委,专门找丁心一谈了一次话,地点就在白羽的办公室内。究竟谈了些什么,只有当事的四个人知道,但这次谈话时间确实不短,从两点多一直谈到将近四点,办公室大门反锁,连送水都不让。
    差五分四点,白羽办公室大门终于打开,走在前面的是丁心一和两位省领导,言谈甚欢,白羽跟在后面,脸色似乎不是太好……
    柯省长和刘部长离开市委大院时,天朝的一干领导照例提出要送,一般来说,这就是客气一下,领导肯定是不会同意这么前呼后拥的。
    可这次却破了例,柯省长居然同意大家送到门口,并逐一和同志们握手告别。上车之前,将丁心一再次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最后拍拍丁心一的肩膀,用比耳语时高出至少十倍的音量说了句“好好干”。
    这下大家心里都明白了,之所以要弄得这么隆重,就是为了让众人看到这一幕,官场当中,看似简单的“好好干”可不是随便说的,一般都是干部即将得到提拔或成为梯队培养对象的前兆。落实到当下这个语境中,就是代表省委,向天朝市全体干部宣布,丁心一过关了,何鑫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他……
    丁心一当然得意,除红光满面外,柯省长的车启动后,居然还追着车跑了几步,十分地浮夸地扯着嗓门喊了句“带我问金书记好”,似乎人家柯省长是专门代表省委书记来看他这个“省委第一委员”的。
    等丁心一流着哈喇子回到市委大楼前时,几位平时就很看不惯他的常委早就转身离开了,某些这段日子见风使舵怠慢过丁心一的处级干部,赶紧走上前去故作亲热状,丁心一自然是一把将这些墙头草甩在身后。
    除少数实在没出息的热脸贴冷屁股、孜孜不倦地追着丁心一跑进大楼外,大部分人都留在院子里,一面慢条斯理地遛达,一面接耳交头、不住唏嘘,这世界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人群之中,只有陈博,在接过马道成递给他的面巾纸后,二人会心地用只有他们才懂的方式笑了一下,一切尽在掌握。
    果不其然,虽然是沿着高速一路警车开道,但还没等省领导们回到省城,天朝市乃至全省,便已经炸开了锅……

耿于天 发表于 2016-9-4 18:11:34

6.谁之胜利

    当天晚间,一家著名门户网站本省频道的显要位置出现了一篇名为《谁之胜利?》的文章,指名道姓地抨击天朝市“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XX周年纪念活动”,称其沦为日本军国主义的招魂仪式……
    面对这样一篇题目和立意都足够惊悚的报道,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为之咋舌,但细一读来,又不禁冷汗淋漓,尤其是看完其中罗列的那二十位“鬼子兵”和“抗战老兵”所属部队番号及相互关系后:
    桥本XX,侵华日军第一零六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38年武汉会战被国军第六十六军歼灭,国军第六十六军1948年开封战役被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歼灭,而接受桥本献花的朱X,当时正隶属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
    首藤XX,侵华日军第十一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37年淞沪会战被国军第十八军歼灭,国军第十八军1948年双堆集战役被中原野战军第四纵队歼灭,而接受首藤献花的窦X,当时正隶属中原野战军第四纵队;
    忘木XX,侵华日军第四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44年长衡会战被国军第四军歼灭,国军第四军1950年海南战役被东北野战军第七纵队歼灭,而接受忘木献花的冉X,当时正隶属东北野战军第七纵队;
    长野XX,侵华日军第六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39年长沙会战被国军第五十八军歼灭,国军第五十八军1947年鲁西战役被中原野战军第一纵队歼灭,而接受长野献花的杜X,当时正隶属中原野战军第一纵队;
    田中XX,侵华日军第十三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39年徐州会战被国军第五十一军歼灭,国军第五十一军1949年上海战役被华东野战军第五纵队歼灭,而接受田中齐X,当时正隶属华东野战军第五纵队;
    神风XX,侵华日军第十六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39年随枣会战被国军第四十一军歼灭,国军第四十一军1948年永城战役被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歼灭,而接受神风献花的邓X,当时正隶属于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
    池田XX,侵华日军第九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37年南京会战被国军第六十六军歼灭,国军第六十六军1948年开封战役被华东野战军第二纵队歼灭,而接受池田献花的臧X,当时正隶属于华东野战军第二纵队;
    奈川XX,侵华日军第五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38年广州会战被国军第第八军歼灭,国军第八军1950年滇南战役被中原野战军第四纵队歼灭,而接受神奈献花的傅X,当时正隶属于中原野战军第四纵队;
    良田XX,侵华日军第一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39年桂南会战被国军第九十九军歼灭,国军第九十九军1946年宿北战役被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歼灭,而接受良田献花的郑X,当时正隶属于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
尖阁XX,侵华日军第三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40年枣宜会战被国军第六十八军歼灭,国军第六十八军1946年弋阳战役被中原野战军第二纵队歼灭,而接受尖阁献花的祁X,当时中隶属于中原野战军第二纵队;
    三木XX,侵华日军第四十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40年枣宜会战被国军第三十军歼灭,国军第三十军1948年太原战役被中原野战军第十五纵队歼灭,而接受三木献花的班X,当时正隶属中原野战军第十五纵队;
    笠原XX,侵华日军第二十二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42年浙赣会战被国军第四十九军歼灭,国军第四十九军1948年黑山战役被东北野战军第十纵队歼灭,而接受笠原献花的石X,当时正隶属东北野战军第十纵队;
    山下XX,侵华日军第三十九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43年鄂西会战被国军第三十二军歼灭,国军第三十二军1948年济南战役被华东野战军第四纵队歼灭,而接受山下献花的佟某,当时正隶属华东野战军第四纵队;
    顶田XX,侵华日军第一一六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43年常德会战被国军第七十五军歼灭,国军第七十五军1948年豫东战役被华东野战军第八纵队歼灭,而接受顶田献花的甘X,当时正隶属华东野战军第八纵队;
    上村XX,侵华日军第六十二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44年豫中会战被国军第八十五军歼灭,国军第八十五军1949年福州战役被华东野战军第十纵队歼灭,而接受上村献花的盛X,当时正隶属华东野战军第十纵队;
    向井XX,侵华日军第三十四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41年上高会战被国军第七十军歼灭,国军第七十军1947年鲁西战役被中原野战军第一纵队歼灭,而接受向井献花的项X,当时正隶属中原野战军第一纵队;
    由真XX,侵华日军第六十四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45年湘西会战被国军第七十三军歼灭,国军第七十三军1947年莱芜战役被华东野战军第二纵队歼灭,而接受由真献花的翦X,当时正隶属华东野战军第二纵队;
    角前XX,侵华日军第五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37年太原会战被国军第六十一军歼灭,国军第六十一军1948年临汾战役被中原野战军第三纵队歼灭,而接受角前献花的何X,当时正隶属中原野战军第三纵队;
    月见XX,侵华日军第十四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38年兰封会战被国军第七十一军歼灭,国军第七十一军1948年四平战役被东北野战军第一纵队歼灭,而接受月见献花的邰X,当时正隶属东北野战军第一纵队;
    原田XX,侵华日军第四十一师团某部老兵,该部1941年晋南会战被国军第八十军歼灭,国军第八十军1946年长春战役被东北野战军第五纵队歼灭,而接受原田献花的姬X,当时正隶属东北野战军第五纵队……
    文章中还配发了一系列纪念活动中的图片,尤其是“鬼子兵”给“抗战老兵”献花一节,又是下跪又是妆泪红阑干,乍一看上去确实感人至深,可只要一结合双方的身世,就全变味了……
    省委主要领导闻讯后,震惊之余自然大为光火,刚刚被带好的金书记亲自打电话给白羽以及省纪委驻天朝纪检组组长,要求不由分说立即将肇事者丁心一控制起来,省城这边马上成立专案组,随后就到。
    本来还想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在老账新账一块算。
    丁心一不在家,手机一直关着机,石蕊和鹿苹也都说不出他去哪里了,按照经验应该是在某处“潇洒”呢,具体是哪儿,向毛主席保证真不知道。
    直到快午夜时,大家才费尽周折在离水上花夜总会不远的一家歌舞厅找到已经烂醉的他……
    自从何鑫于两个月前落马,丁心一的仕途遭遇空前危机的同时,他本人亦始终处于高度紧张与惶恐中,毫不夸张地说,这次由其主导的抗战胜利纪念活动是丁心一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搏。
    一切似乎都完美无瑕,活动取得空前成功,省领导在谈话中叮嘱丁心一放下包袱安心工作,又当着天朝数十位中高层干部的面表了态,这才真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满心以为劫后余生的丁心一,内心当中按捺不住的激动自是不难理解,按计划当晚在解放广场还会有一场大型焰火表演,作为活动总策划的他本该留在广场那边坐镇指挥,但丁心一实在是等不及了。
    将心比心地想想,他确实是太需要释放轻松一下了,丁心一将早就演练过许多遍的焰火表演交代给下属,关掉手机飞也似地来到这家他原本并不常去的歌舞厅。西方人所说的狂欢节“嘉年华”,直译过来是“和肉说再见”(大斋期“鲜肥属时禁”前的最后狂欢),同理可证,已经长时间不知肉味的丁心一,的确该好好开开洋荤,慰劳一下自己了……
    他今晚就是奔着不醉不归来的,将其中最大的一间豪华包间包下,又将歌舞厅中能看入眼的xiaojie都叫过来,此刻最不心疼的就是钱,因为刚刚得到用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东西。
    被人找到时,丁心一正瞪着醉眼,左拥右抱,扯着破锣嗓子,丧心病狂恣无忌惮地嚎着歌:
    “没有一丝丝防备,也没有一点顾虑…… ”
    白羽和纪检组长带着人破门而入。
    “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带给我惊喜,情不自已…… ”
    白羽铁青着脸使个眼色,工作人员二话不说上前拎起已经近乎歇斯底里的丁心一,直至被塞进警车,他居然还在唱:
    “可你偏又这样,在我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没有音讯,剩下的只是回忆…… ”
    祸虽然是丁心一惹的,但此次抗战胜利纪念毕竟是天朝的活动,市委市政府高层,最起码也有失察之过,外加领导责任。天朝市市委为此被集体记过一次,白羽还专门去了一趟省里,代表本市全体主要领导,在省常委会上,进行当面检查,这倒也不冤,影响确实是太恶劣了……
    除此之外,感到难堪的还有那位柯省长,刚在大庭广众之下意味深长地让丁心一“好好干”,话音未落就出了这样的事。
    照理来说,这个嘴巴是够响亮了,但柯省长却用不着担心,因为这点儿小事是难不倒宣传部的那些如簧巧舌和生花妙笔的,果不其然,短短一周之后,他们就炮制出一篇题为《欲擒故纵——柯省长智斗大贪丁心一》的文章。
    文中指称,省纪检部门其实早就对丁心一的贪腐行径有所觉察,并暗地里展开调查,搜集证据,为最终的收网准备条件。
    可就在省里快要对其下最后决心时,内奸却走漏了消息,具体说就是已经倒台的何鑫留在省委内部的余孽,丁心一风闻上级准备对自己下手后,打算狗急跳墙、铤而走险。究竟是什么墙、什么险,文章中没说,算是留了个悬念,给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出。
    为稳住丁心一,给省里的统一行动争取时间,有关领导协商后,决定派遣柯省长利用抗战胜利纪念活动的机会前往天朝,当面接触丁心一。
    柯省长、刘部长以及丁心一、白羽四人在办公室密谈那一节,是全文的高潮,面对狡猾的丁心一,柯省长不变应万变,沉着冷静,见招拆招。通过这次谈话,省领导以高超的政治技巧,初步稳住了丁心一,又在全市中高级干部面前唱了一出双簧,更使其误以为可以蒙混过关,遂放弃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柯省长的天朝之行,似乎轻描淡写,实则微言大义,看不出来是你水平不够,总之是为最终干净彻底地斩断丁心一这颗毒瘤争取了时间、创造了条件……
    文章写成后,经当事人首肯并润色,发表在最新一期的内参上,全省处级以上干部,都在第一时间领略了领导的大智大勇,并为之折服……

耿于天 发表于 2016-9-4 18:11:50

7.大案优先

    丁心一本人当然是没看到这篇文章,那晚的酒也是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失向来之烟霞,惟觉时之枕席”,已在天朝市纪委固定用来“双规”市管干部的某招待所内了。
    可人家丁心一毕竟是市委常委,又是三分虚构却七分史实的“省委第一委员”,市级纪检部门当然是审不动他的,只负责缉拿归案,并暂时起到看守所的作用……
    省纪委监察厅专案组很快成立,随即进驻天朝,将丁心一从招待所提走,“规定地点”在市郊某处,组织调查马不停蹄地展开。与此同时,丁心一落马的消息正式见诸媒体,称呼中不再有“同志”,这样一个平时看来“司空见惯浑闲事”,此时才知足以“断尽苏州刺史肠”的字眼……
    想找出丁心一为官贪腐的证据,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天朝市官场上,他可一向是以生冷不忌著称的,屁股底下本来就不干净,只是屎不搅不臭而已。事实上,若非丁心一有点小聪明,早就被眼睛雪亮的革命群众揪出来一百回了……
    对于拿过黑钱的官员来说,最怕的不是自己倒台,而是了解自己底细,曾经有过“共犯”经历的同僚出事,间接牵连到自己。若是本人被查,自然没有幸免之理,“呼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倒也干净,而且心服口服。最怕的是吃瓜落,别人玩儿现了,顺藤摸瓜摸到自己,那就太背了。
    其实,丁心一遇到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和他“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亲密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纪检机关也多次约谈过,很多人都曾以为,丁心一肯定过不了关,可令大家没想到的是,他居然都扛过来了……
    从大约十年前起,天朝市效仿其它地区,也在银行公开开设了“五八一(谐音‘我不要’)廉政账户”,此举据说是为了加强廉洁自律,且“体谅人性弱点”,“挽救濒临犯罪边缘的党员干部”。官员在社交往来中如遇到“无法退回”或“不便退回”的贿金时,可以实名或匿名存入这个被大家戏称为“呀咩跌(日语‘我不要’)”的账号中,并领取相关凭证。如果能在本人或相关人员案发前缴存,接受调查或协查时出示凭证,可以从轻发落,而在实际操作中,基本都是免责了事。
    丁心一之所以能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在反腐大潮中“久经考验”,就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制度。当然,他是不可能把所有脏钱都存钱“五八一”的,那未免有些因噎废食了,担惊受怕了半天,全为纪委打工了。丁心一通常是每月或每个季度末“结一次账”,按照我国现行个人所得税中“偶然所得(比如彩票之类)”一项之标准,将其中的百分之二十左右(有时还要扣除费用及免征部分)上缴,剩余的“税后收入”就堂而皇之地惠存了。
    百分之二十这个比例,算不上高,也算不上低,总之是够用了。所谓够用,便是指一旦有人“出事”后能够自圆其说之用。向“廉政账户”缴存贿金时,并不需要登记造册,只是领个凭证,也就是说,只能证明钱的数量和去向,却无法理清来路。反过来讲,钱就是那些钱,既可以说是张三给的那笔,也可以说是李四给的那笔。除非被“顺藤”摸到的“瓜”超过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丁心一都能万事大吉,当然,前面那种情形在“大局为重”的“和平年代”是很难发生的……
    除了贪污腐败、收受贿赂、滥用职权、道德败坏、私生活堕落等“规定动作”外,丁心一的罪名中还有一项“自选动作”,名曰“大搞非组织政治活动”。换成一般人能听得懂的语言,就是在官场上拉帮结伙,党同伐异,践踏民主法治及组织原则之类。
    比起贪腐,这项罪名的取证工作便要复杂得多,不是光搜查抄家就能搞定。为此,省纪委监察厅专案组由一位副书记和一位常委挂帅,开始长达一个多月的专项约谈工作。在此期间,天朝市直及所属各区县正处级以上干部,丁心一曾经工作过的单位中副处级以上干部,基本都被约了个遍。这样做的意图很明显,反腐不能“割韭菜”,要斩草除根,丁心一虽说只是个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副局级干部,但在天朝官场经营多年,又有石蕊家的背景做后盾,同气连枝者不在少数……
    说来好笑,对丁心一“大搞非组织政治活动”的调查取证工作,还间接帮了一个人的大忙,而且不是外人,正是马道成办公室的副主任,也就是陈博的副手高原。
    高原这个人很有趣,不抽烟,不喝酒,吸毒嫖娼之类更是毫不沾边,唯独喜欢打扑克,也不是什么高明的玩法,俗之又俗的“斗地主”而已。当然,他打牌是要挂彩的,而且不是小数,最多时,一晚上能有几十万的输赢。高原牌技不错,在天朝很有名,甚至有些独孤求败,加上赌资较大,久之便没什么人愿意和他过招。为寻对手,高原“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全省各地都留下了他转战的身影。
    一周以前的某天,高原从同道那里“收风”,听说省城某处有人开了局,正是他熟悉的规则,一分一万,可以加倍,上不封顶。正牌瘾难耐的高原闻之大喜,立刻将手头的工作交给同事,奔丧一样赶往省城。又是一次“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该着高原走背字,当晚就赶上抓赌,而且是全市的专项整治,干警破门而入,见到桌上整捆的毛爷爷正笑不露齿,当时就把人给铐了……
    人的性格很有趣,有的暴徒杀人不眨眼,但一上赌桌就哆嗦,高原则是另一个极端,几万、十几万的赌资像面巾纸一样扔来扔去,脸不变色心不跳,但从小就怕警察叔叔,当了官还怕,见着穿制服的就腿软。于是乎,刚被带回局子,预审室都没来得及进,高原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底全交了,也不管人家问没问,都快回忆到幼儿园时偷吃小朋友山楂片的罪恶行迹了。
    侦查员听说高原是天朝市市政府的官员,好像还负点责任,不敢怠慢,立即通知了纪检机关。高原一听,干脆瘫坐在地,他虽然胆子小,但头脑并没糊涂,情知只要事情一曝光,自己仕途也差不多就到头了。
    可令高原本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不知为何,原本已经肉在案上的他,忽然间又否极泰来了……
    被找来处理高原问题的是党风政风监察室的一位姓邹的干部,几年以前,老邹在党校学习时曾与陈博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二人逢年过节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听高原说自己是天朝市府办的干部,便想到应该是陈博的同事,细一问还来自同一个科室,而且是陈博的直接下属。于是,老邹借故出来,悄悄给陈博打了个电话,把高原涉赌被抓的事情讲了,又说自己可以将事情稍微压个一天半天,如果可能的话,陈博那边利用这个时间差“想想办法”,但得快,时间长了他就捂不住了。
    陈博得到消息后,立即去找了趟马道成,后者先是隔空把高原数落了一通,烂泥糊不上墙,早知他会栽在牌桌上。后来冷静下来,毕竟高原是自己的人,真出了事虽然不至于牵连马道成什么,但脸上肯定难看,于是表态,同意陈博“想想办法”。言外之意便是,自己不会直接插手,以免“串糖葫芦”,陈博能救就救,救不了就挥泪斩马谡。
    从马道成那里出来,陈博有些为难,原想让他出手,可马道成却把皮球踢还给了自己。若事情发生在天朝,陈博自然游刃有余,虽然几年前还只是个副乡毛,但现在鸟枪换炮了,只要不是原则问题,扔出名片即可,对方肯定会给个面子。可那是省城啊,封疆大吏脚下,马道成自然是手眼通天,可自己到了那种地方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每次去省城,要么坐府办最破的车,要么打个最便宜的车,就算能认识几个人,也都和自己的当量差不多,能想什么办法?
    若换了旁人,陈博大概也就放弃了,可对于高原,他内心深处一直感到有些愧疚……
    高原本是位中学数学老师,偶然借调到市教育局某科室,因工作细致被留了下来,但官运始终平平,混到四十大几,从教育局再到市府办,始终提不上去,直到调来马道成身边,才给解决了正科级。
    高原虽有“寡人之疾”,但做事却有种数学般的严谨,记忆力也很好,估计是常年斗地主记牌练出来的,且不事声张,算是挺得马道成器重。如果不是后来才跟上马道成的陈博从中插了一杠子,现在坐在处长位子上的很可能是他,接下来也会是“炸弹”、“火箭”、“春天”,市府办副主任、副秘书长,一级级升上去。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如果”,虽然并非陈博有意为难,但毕竟是自己抢了人家的身位,总感觉欠高原什么,始终想找机会还上这个人情。
    现在机会来了,可陈博却有些无能为力……
    正在为难的时候,陈博突然想到,几天之前,他曾在市政府办公室主任那里看到过一份材料,是丁心一“专案组”在府办系统准备约谈的人员名单,总共十几个,其中就有高原的名字。当时陈博还有些奇怪,以为是重名,这种事,连自己都排不上号,高原区区一个科级干部,怎么会榜上有名?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若干年以前,高原在教育局基教科任科员,当时的科长,刚好是步入仕途不久的丁心一。
    中国有个传统,凡事都要“挖根源”,且一刨就要“往祖坟上刨”,说某个人好,一定是出生前就有祥瑞之兆,反之,说某个人不好,也一定是祖宗八辈都是乌龟王八蛋。想当初,陈琳写《为袁绍檄豫州文》时,不也是把曹操的老底揭了个通通透透,骂他是“赘阉遗丑(父亲曹腾曾为汉末宦官曹腾养子)”,还间接治好了曹操的头风病。
    这次调查丁心一的问题也一样,也要“往祖坟上刨”,上查三代就算了,但“本人表现”却不能有任何遗漏,至少要从参加工作开始追溯,这样才能说明他已经“烂透了”。高原虽然级别不高,但却是曾经直接在丁心一身边工作过的人,他的证词一定有说服力,因此才出现在了约谈名单上……
    陈博灵机一动,这或许倒是个机会。他找到市政府办公室的主任,随便编了个自己似乎都不大相信的理由,要求将约谈高原的时间提前,最好是马上。主任也没起什么疑心,反正原定时间也快到了,提前点问题不大,还应陈博要求开具了一份文件,签字用印。
    拿到文件的陈博,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夜赶往省城,找到被拘留的高原。陈博一脸严肃地向老邹和办案人员,主要是后者,出示了那份约谈材料,说丁心一“专案组”急着见高原,有要事,分分钟不能等。
    当前公检法系统办案有个原则,叫做“大案优先”,当不同案件的侦办遇到撞车冲突时,相对“次要”的案件,要为相对“重要”的案件让路。丁心一停职接受组织调查,是早早就在省纪委网站上公布了的,好歹也算个省委委员,是当下省内最大的纪检案件之一,而反腐,又是备受关注的舆论焦点。毫无疑问,这是大案中的大案,相比而言,区区聚众赌博,虽然金额巨大,也根本入不了人家的法眼……
    抓赌的民警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过打击腐败,但也听说了丁心一的事情,知道利害,更知道轻重。既然高原是“专案组”人有三急般立刻要见的人,当然没有挡路的道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同反腐唱对台戏,这个后果谁也承担不起。经过研究,治安拘留免了,党纪那边怎么处理、处不处理,也和自己没关系,除查获赌资全部没收外,罚款一万元,小惩大诫、下不为例。
    高原自然千恩万谢,不仅痛痛快快交了罚款,还主动额外拿出一万元,请老邹以及从小倍受自己由衷敬仰的警察叔叔们“喝茶”。至于雪中送炭的陈博,高原更是认他当干爹的心都有了,倾家荡产也绝对没二话,对此,陈博只是一笑置之……

耿于天 发表于 2016-9-4 18:12:08

8.哥特式教堂

    随着调查的深入,丁心一“专案组”约谈人员的级别也变得越来越高,就在办案人员见到他们“梦寐以求”的高原后约半个月,终于轮到马道成了……
    同马道成的谈话被安排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几天以前就通知他做好准备。当天午饭刚过,“专案组”的车就到了,同那些处级干部不同,来接马道成的不是天朝市纪委配合调查的工作人员,而是一辆挂着省公安厅牌照的红旗,以及两个他不认识的人,一个是司机,只是埋头开车,始终一言未发,另一个也强不到哪里去,除了刚见面时出示了一下“专案组”的公文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外,同样闭口不言。
    半小时后,车行至天朝与临市交界处附近一座背山而建的小院,这里“鸡鸣三省”,与省内另外两个地市也相距不远,两条主干道在约一公里外交汇,却又闹中取静,周边数百米都见不到人烟或建筑。据马道成观察,车子进院前应该是过了三道岗。最外面一道是当地公安,也是唯一一群身着制服的人,中间一道虽没有明显标识,但从车牌上判断,可能是武警,车开得很快,没来得及看清是省总队还是市支队的,最里面一道就不好判断了,马道成估计大概是省纪委或政法委自己的人。
对于这处小院,马道成虽从没来过,但耳闻却不止一次。
    据说,这里是省纪委监察厅分布在省内的几处直属办案地点之一,天朝及周边几市,凡有省管干部被查,进入起诉程序前都“安排”在这里。小院内共有四组建筑,先是两幢格局一样的二层小楼,一幢朝阳,一幢朝阴,前者相对热闹,除用作工作人员住宿外,餐厅等公用设施也在这里,后者就比较冷清了,甚至有些肃杀,听说被查官员本人日常就住在这里。小院正中是一栋从外观上看说不出什么风格且有些古怪的建筑,面积没有前面两幢大,也是两层,顶上好像还有个阁楼一样的结构,这是“专案组”办公的所在。最后面是一排平房,十几间的模样,门口晾着衣服,虽有生活气息,却很整洁严肃,是安保人员的住处……
    小车停在中间那栋建筑门前,另两人没动,只马道成独自下车,降阶相迎的是两位同样眼生的人士,并未自我介绍,直接将他引进去。
    进入小楼后,马道成发现,这座建筑不仅外观奇怪,内部结构更奇怪。没有大厅,迎面是一盘曲曲弯弯的走廊,七拐八拐,很快就失去方向感。先上了几级台阶,似乎又下了几级台阶,马道成被带到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屋内。一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知去向,另一人指指一扇小门,告诉他那是洗手间,又说暖壶里的水是满的,茶叶包就在桌上,也转身关门出去了……
    马道成环视了一下屋内,陈设很简单,也很朴素。两张扶手沙发,蒙着米黄色布套,布套洗得很干净,但仍依稀可辨茶水曾经翻倒在上面留下的水渍,一只小茶几,漆面有些斑驳了,一张木制小桌,桌上摆着暖壶、茶杯、电热壶、茶叶包等,还有一些快餐食品,方便面、面包、火腿肠之类,另一侧靠墙是张单人硬板床,床上没有被褥。屋顶安装着两支管灯,中午刚过,暂时用不上,室内采光不大好,只有一扇小窗,约莫二十一寸电视机大小,且位置很高,差不多要伸直手臂才能触到窄窄的窗台。
    马道成在靠右的沙发上坐下,忙了一上午,还真有些累了,没想到“专案组”的车来得这么早,午饭后连休息一下的空当都没有。他将头枕在沙发背顶上,把昨天晚上背好、准备同办案人员讲的话在脑子中过了过,自己同丁心一相识,掐指算算也有三十几年时间了,能回忆的、该回忆的,还真不少。
    回忆着,回忆着,马道成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屋内已是一团漆黑。
    这是哪里?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哦,对了,是来配合省纪委“专案组”调查丁心一的事情。几点了?看看腕上的手表,九点过一刻……
    马道成一个激灵站起来,怎么回事,自己不是中午刚过就来了么,原以为最多等个半小时一小时,怎么转眼都到夜里了?
    快步走到门前,轻轻拉了拉,竟发现门是从外面锁上的。轻轻敲了敲,又用力反复敲了几次,始终没人应答。马道成有些着急了,从皮包中翻出手机,连着拨了几个号码,都拨不通,这才发现根本没有信号,不知是这边没建基站,还是信号被屏蔽了。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着急忙慌把自己找来,关在屋里大半天没人理。马道成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纪委“诱捕”了,可冷静下来想想,没理由啊,丁心一刚刚倒台,自己并非他的党羽,且始终与其势不两立,甚至在将前者被拉下马的过程中还有暗中的“功劳”,怎么可能被捎带上?
    就算真要动自己,也不可能一点风声和征兆都没有,这么大的事,即使马道成井底之蛙,宋副省长那边也绝不会毫无风闻。记得陈博曾经总结过,通常来讲,纪检部门抓捕涉事官员主要有两种途径,一是直捣黄龙,到工作单位上门拿人,二是请君入瓮,以开会为名将其招至某处,然后在会场下手,当着同僚的面,起杀鸡儆猴之效,从没听说用眼下这种手段,将两个分属不同派系并争斗不断的官员一网打尽的……
    应该没事,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他坐回沙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头脑重新变得清醒的马道成想起来,先前曾听人说过,纪委办案时,一般都有一个“蹲性”的过程,好像是跟警察学的。贪腐官员,尤其是有一定级别的贪腐官员,全是见过大世面的,智商都比较高,且具有一定的反侦察、反审讯意识和技巧。刚刚落网时,想撬开他们的嘴很难,往往是没白天没黑夜地折腾了不少工夫,最终难逃事倍功半的结局。
    与其这样,不如先将其晾一段时间,这些整日介开会做报告的官员,若真是十天半个月没人和他说话,自己就先毛了。到时候,你不用找他,他会主动找你聊,那就什么都好办了。或许,纪委办案人员是将这个经验推而广之了,除用在被查官员本人身上外,连同证人也一并照此办理……
    马道成独自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不禁有些悲从中来。记得曾有人形象地描述过,所谓仕途,其实就是马戏团里的那根高高的木杆,顶端挂着一串香蕉,耍猴人一敲锣,一大群猴子蜂拥而上,顺着木杆争相向上爬,都想抢到那串遥不可及的香蕉,而最终真正得到的,只能是极少数,而这根木杆,就叫仕途。
    可如今,观众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已经不满足于只看爬杆,还要看猴子们在爬杆过程中互相撕咬,最好是血肉模糊,胳膊腿乱飞,越血腥越好,越惊悚越好,不闹出猴命不算完。而马道成自己,当然,还有那个正关在不远处的丁心一,都是这些猴子,都是这群看起来挺光鲜,实则毫无尊严的猴子。丁心一已经在观众的叫好声中奄奄一息了,不知会不会有一天轮到自己。
    想到这里,竟不觉物伤其类起来……
    马道成觉得,现在的反腐,类似金融领域的通货膨胀。为刺激经济,政府不得不大开印钞机撒钱,可撒钱的结果是导致物价飞涨,民众收入的实际购买力下降,想增加收入还得继续撒钱,越撒钱越“毛”,越“毛”越要撒,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恶性循环,最终成为一盆浆糊。
    反腐也一样,民众要求惩治腐败,官场只能丢出几个替死鬼顶账,可这样做非但没有平息舆情,反倒把大家的胃口给吊起来了。潘多拉魔盒一旦开启,就不可能再关上,丢出的贪官越多,级别越高,民众的胃口越大,期待值越高,越坚信还有更多、级别更高的贪官,这时想收手也来不及了,只能继续牺牲替死鬼,恶性循环。
    究其原因,是百姓与政府相互的高度不信任,或者说,是没有一个令彼此互信的制度。一个健康的经济体,金融只是实体经济的后盾与补充,不需要通过撒钱来平衡物价与收入。同样,一个健康的政治体,谁腐谁不腐,法律说了算,政府服从法律,民众相信法律,就像很多西方国家,没有什么“拍蝇”、“打虎”运动,百姓也并没觉得官官相护。但在中国,权大于法的传统根深蒂固,反腐靠权不靠法,权力不受监督,也就不受信任,官员们只能用牺牲别人的方式暂时保全自己,像撒钱,也像吸毒,只能救急不能救贫,从长期来看,不会有赢家……
    想着想着,马道成忽然觉得有些饿了。这也难怪,午饭后水米未进,算来也有八九个小时了。他来到桌前,撕开一碗方便面,又拎起暖壶。看起来,“专案组”早有准备,就没打算立即召见自己,连夜宵都提前备下了……
    碗面还未泡好,屋门被从外面推开,午后领自己进楼,后又不知何时消失的那位走了进来:“道成同志…… ”
    总算是来了,马道成竟感到一丝激动,也更加理解“蹲性”的威力。这才半天,已经见着谁都像亲人,若真被晾个十天半月,别说上刑让自己招供,就是上刑让自己不招供,怕是都办不到。
    来人看看桌上泡着的面:“哦,饿了,那你先吃吧,我过半小时再来…… ”
    “别,别,”马道成简直快哭了出来,赶紧将面连碗一道囫囵个儿扔进垃圾桶,生怕他一走又不见踪影,也不知这半小时是从什么时候算起:“我不饿,不饿,随便泡的,随便泡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可那人却并未提出异议:“好,那跟我来吧。”
    马道成忙拎起包,逃也似地随其离开房间。
    又是一阵拐弯抹角、抹角拐弯,“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正在马道成晕头转向,担心前头那人忽而消失,将自己永远留在这“活死人墓”中时,猛然间“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一处十分宽敞的所在现于眼前。
    “道成同志先坐,”一转身,那人又不见了……
    马道成上下左右看看,这里像是一间客厅,之所以说“像”,是因为楼内并没有开灯,实在看不真着,刚才拐弯抹角时就几次差点撞到墙角。客厅中间有两张相对的办公桌,一大一小,大的一张后摆着三把椅子,小的一张则只有一把,后者显然是为自己准备的。
    还没有坐稳当,一个满浑厚有力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道成同志,等着急了吧…… ”
    马道成赶紧站起来,也不知该冲着哪里回答:“不急,不急。”
    那人终于从一个阴影走进了另一个阴影:“耽误你大半天时间,抱歉啊。”
    马道成认出,是省纪委的一位常委,姓肖,身后还跟着两位,一位就是领自己过来的那人,另一位不认识:“应该的,应该的。”
    三人来到大办公桌前分主次落座:“道成同志坐,别拘紧。”
    能不拘谨么,马道成心说。
    “那,咱们开始…… ”
    “好,好,”马道成忽然意识到人家似乎不是在同自己说话,赶紧闭嘴。
    居中的肖常委冲身边两人点点头,又不知向何处挥了挥手。
    四人相对坐在黑漆漆的客厅中,难道就这么摸着黑谈,马道成没敢多问。他这才意识到面前这张小办公桌的妙用,若少了它,这阵势,完全就是在接受审判。有了这张看似没用的桌子,虽有些像小学生在聆听师长的指教,至少会让人稍微好过些……
    突然,一束强光不知从哪里射过来,久在黑暗中的马道成下意识地扭头抬手挡住脸。
    稍稍适应后,马道成慢慢睁开眼。光束是自上而下投来的,源自屋顶某处,原来这个客厅如此之高,目测没有十米也差不多。马道成想起刚进小院时看到屋顶上那个类似阁楼的结构,说不定正是光源所在。
    同一般的民用照明灯光明显不同,这束光很聚焦,类似战场上或舞台上的探照灯。落点虽距光源十米开外,但整个光照的直径范围不超过两米,精准落在那位肖常委身上,身边近在咫尺的另外两人都只半明半暗,周边的一切,则依然笼罩在对比下来似乎更为触目惊心的黑暗中……
    马道成想起去欧洲“考察”时看过的那些中世纪哥特式教堂,与这里的架势真有七八分神似。阿拉伯花窗玻璃,若隐若现的圣经故事题材壁画,昏暗的光线,尤其是那高耸入云的尖顶钟楼。置身其间,一种宗教情怀油然而生,天国是那样的遥不可及,现世又是那样的污浊荒诞,个体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命运又是那样的难以捉摸。
    马道成出神地望着这束不知从何处投来的强光,以及强光下如同雕塑般的肖常委,俨然天国派往人间的使者,只有虔诚地匍匐,信仰他,追随他,才能得救,才能净化……
    “今天请你来…… ”
    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吓得马道成一个冷战,险些从椅子上跌落。
    “道成同志,没事吧,”肖常委嘴角印上一丝不可捉摸的笑。
    “没…… 没事…… ”
    “今天请你来,是想了解一下天朝市原市委常委、海天新区工委书记、副市长丁心一的一些情况,”纪委办案,党政主次分得很清楚。
    “对,对,我一定…… 一定积极配合…… 坦…… 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 ”

耿于天 发表于 2016-9-4 18:12:20

9.碰头彩

    针对丁心一的组织调查于马道成被召见后一周结束,天朝市的干部们,当然是指那些和丁心一没什么瓜葛的干部,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专案组”撤离的那个晚上,风波骤起……
    当晚,准确说应该是第二天凌晨一点左右,早已入睡的马道成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通常,他睡觉时都要将手机关闭,连座机的线也会拔掉,但为免万一,有一部专门夜间使用的手机却“昼伏夜出”,这个号码只有市长、市府秘书长、办公室主任以及陈博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不到十万火急不会使用。
    电话是秘书长打来的,一改平日的沉稳气度,语气非常急迫,不容商量地指示马道成立即到市委开会,本想再多问几句,秘书长却不愿恋战,只说了句“去了就知道了”,便将电话挂掉……
    看来真是出大事了,马道成不敢怠慢,一骨碌爬起来,连处里的车都没叫,直接打了辆夜班出租便直奔市委。天朝的“的哥”素来以政治敏感著称,大概是隐约认出马副市长,从后视镜里不住地看。马道成心里有事,懒得搭理,只叫他专心开车……
    会议被安排在市委大楼顶层的大会议室进行,推开门,发现很多人已经先于自己到达。马道成一边和相熟的几位打着招呼,一边观察与会人员,除所有常委外,还有市府这边排名较高的几位副市长,人大第一副主任、秘书长,政协第一副主席、秘书长,也都到了。另有不少穿制服的,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认识的分别来自市公安局、武警支队以及军分区。
    除会议室正中的圆形长桌是供常委们落座外,其他人在周围摆放的折叠椅上坐得比较乱,马道成简单判断了一下规律,根据自己的级别地位,以及亲疏远近,找了个自认为比较妥当又不太显眼的位置坐下……
    坐在长桌顶端正中的市委书记白羽清了清嗓子,会议宣告开始:“我先来介绍一下,”他伸手拍拍坐在自己左侧的那人:“这位想必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了,省纪委的肖常委,也是丁心一‘专案组’的副组长和直接负责人。”
    肖常委欠欠身,算是打招呼,马道成似乎觉得他还朝自己这边笑了笑。
    “这一位,”白羽又向右侧挂着一级警监肩章的那位,但没有像前一位那样有任何身体接触:“是省公安厅的杨副厅长。”
    杨副厅长站起身,敬了个还算标准的礼,众人因不知今夜会议的内容和基调,只勉强稀稀落落地拍了拍手。
    “好,闲话不多说,请建声同志先介绍一下情况吧。”
    坐在杨副厅长右侧的天朝市政法委书记陈建声并没有客套,直入主题:“昨天晚间十时许,丁心一‘专案组’完成在我市的调查取证工作,准备返回省城,将案件移交司法程序。可就在‘专案组’车队行至湖西区与临市某县交界某处时,一伙据称来自海天新区的人员,约两百人,突然出现,并将车辆围困,要求释放丁心一…… ”
    原本静谧如窗外夜色的会议室顿时变得浮躁起来,与会者三三两两窃窃私语。马道成心中也是一惊,没想到竟会有这种事发生。
    “静一静,静一静,”白羽用手指敲敲桌面弹压:“建声同志继续说。”
    “闻讯后,市局立即组织警力赶往现场,由郭政局长亲自指挥。但围困车队的人员人数太多,为免事态升级,我们的人暂时还没有进入事发中心,仍在外围警戒对峙…… ”
    “太不像话了,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白羽猛一拍桌子,几乎将茶杯震翻,大家心里明白,白书记的这种表现,一半确实是发自肺腑,另一半也多少有做给肖常委以及杨副厅长看的成分,等于是替天朝市所有领导干部在上级面前表了个态:“当初抓傅耒时,他们就横加阻拦,说什么傅耒是清官,是人民的好官。那这次又该作何解释?丁心一可是结结实实的贪腐分子,证据确凿,他们居然也护着,还有没有立场了?”
    陈建声从笔记本中抽出一个信封:“围困‘专案组’车队的人向我们递交了一封所谓的‘请愿书’,”他将手中的信封扬了扬,似乎并没有要交给大家传阅的意思:“大致是说,傅耒不贪,却被拿掉了,换成丁心一,还带来一批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但大家好歹已经将这些狼喂得半饱了,现在可好,又要把他们换掉,换成一群饿狼,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老百姓。与其这样,倒不如留着这些已经吃腻的狼。”
    在座诸人闻言,低头不语……
    “奇谈怪论,奇谈怪论,”白羽不住摇头,叹口气,起身很庄严地给肖常委和杨副厅长鞠了个躬:“出了这种事,作为天朝市委本届班子的负责人,我要向省委领导诚挚地道歉,”按理说,白羽的级别比起二人只高不低,但人家毕竟是从省城下来的:“同时也请领导相信,天朝绝大部分群众还是有觉悟的,还是听组织话、跟组织走的。”
    与会的其它官员赶紧起身,七零八落地陪着书记一道卑躬屈膝。
    见众人行此大礼,肖常委和杨副厅长也慌忙站起来还礼……
    1792年马戛尔尼使团仿清时,曾有过一个著名的“大礼仪之争”,清廷要求使团成员循中国例向乾隆皇帝行三拜九叩大礼,马戛尔尼认为这不符合西方礼仪规范,且过于屈辱,予以拒绝,双方一度闹僵,甚至可能因此无法见到乾隆(直到今天,还有很多“爱国”学者及“业余研究者”坚称使团曾向乾隆行三拜九叩礼,以此证明中国高人一等)。最终,老练的外交家马戛尔尼伯爵提出了一个妥协方案,两边各退一步,使团可以“入乡随俗”,但作为对等,中方亦需派出一名与其地位相当之人(指明和珅),向马戛尔尼随身携带的英王画像行同样礼仪……
    看起来,今后“钦差大臣”们再从省里下来,也得将书记省长的照片随身带一份,以便当地干部“早请示,晚汇报”……
    大家就这样你鞠一躬、我还一礼,一时间,场面有些滑稽。
    最终,还是杨副厅长制止了这一幕:“好了,好了,不必这样,这件事虽然出在天朝,但责任并不全在你们,事已至此,还是想想如何解决吧。”
    肖常委表示赞同:“对,此事我们‘专案组’这边也有责任,车队行程本应是保密的,拦车的人能在路上择机精准堵截,肯定是哪个环节泄了密,是我们工作疏忽了。”
    听二人如此说,白羽从获知情况后始终悬着的心总算是放回了一半,示意大家坐下。马道成边坐边摸摸头,刚才慌乱间好像还跟谁来了个“碰头彩”……
    一直有话要说的陈建声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最近市里在搞综合治理整顿,我们的警力有很多陷在里面调不出来,现在跟随郭局长出现场的只有几十人,稍显不足,您看,能不能让武警支队和军分区支援一下。”
    白羽看看杨副厅长:“您说呢?”
    杨副厅长想了想:“武警这边先调一个中队过去吧,再安排一个中队待命,注意克制,不要激化事态。至于军分区那边,白书记怎么看?”虽然情况紧急,但杨副厅长的头脑还比较清晰。省武警总队是由总部和省公安厅双重领导的,厅长兼任第一政委,自己在总队虽没有直接职务,但作为省厅领导集体成员,也有一定发言权,而市支队又是省总队的下属单位,服从命令顺理成章。军分区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跟公安系统没什么关系,归省军区领导的同时,也由当地党委一把手兼任第一书记,白羽正管,自己不好越俎代庖……
    没想到白羽又将皮球踢给了市委常委、军分区政委:“老许,你觉得呢?”
    戎装的许政委一脸严肃:“我服从命令…… ”当了两年市委常委,这句话许政委说得最熟。
    白羽低头沉吟了几秒:“军分区还是暂时别动了,动静有点大。”
    杨副厅长点点头,表示赞同,又朝不远处的市支队王支队长示意,后者随即离开会议室布置相关工作……
    正在说着,陈建声摆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尖锐作响了起来,他拿在手中看了一下:“是郭局长。”
    “快接,看看现场的情况怎么样了。”
    陈建成按下接听键:“对,对…… 正开会呢,对,白书记就在我身边…… ”他眉头猛然一紧:“什么…… ”
    众人的心也跟着一紧。
    “好,知道了…… 我马上向领导汇报,一有指示立刻通知你…… ”陈建声挂掉电话,神情有些沮丧:“丁心一跑了…… ”
    这一次,会场中鸦雀无声。
    白羽也有些蒙了……
    杨副厅长语气急迫:“怎么回事?”
    “郭局长说,就在刚才,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大伙似乎也是从海天新区来的人员,数量不详,目测不会比原来围困车队的人少。双方原本处于对峙状态,为保安全,‘专案组’的同志始终没下车,虽然人数少,但随行的干警身上有枪,对方也一直未敢轻举妄动…… ”陈建声似乎很有说评书的天分,虽未在现场,只听郭政局长三言两句,却能讲得声情并茂:“可‘生力军’一到,两边合兵一处,突然发难,冲上去想要掀翻‘专案组’的车辆,相关人员,也包括丁心一,只得下车。我们守在外围的警力赶紧上前解救,双方纠缠扭打在一起,当时场面很混乱,又在夜里,局势稍稍平息,却发现丁心一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
    杨副厅长未做耽搁,连珠炮似地下达指令:“武警支队官兵强行军赶往现场,待命的那个中队也立即出动,封锁周边,全力搜捕。马上通知省厅及相邻地市,进出天朝的主要道路、车站、港口、机场,都要设卡,必要时发布通缉令…… ”
    半晌没有吱声、表情略显茫然的白羽猛地站起身,近乎失控地怒吼:“我就不信了,上了桌的鸭子居然能飞,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

耿于天 发表于 2016-9-4 18:12:34

10.齐人之福

    针对丁心一的大规模搜捕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最终也没能有所收获,不知是不是未曾挖地三尺的缘故。
    以往的涉事官员外逃,都是赶在纪检部门下手之前,而丁心一这次,却是已经进入组织调查程序,确切说是调查进入尾声时‘金蝉脱壳’,故而影响格外恶劣。为此,肖常委和天朝市纪委、政法委都受到点名批评,责令作出深刻检讨,肖常委据说还背了处分……
    丁心一就这样消失了,再度被人看到,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那时的丁心一,正和石蕊以及鹿苹一起生活在澳大利亚某市郊外的富人区中,深居简出,轻易不与外人来往。
    逍遥法外,衣食无忧,“一妻一妾”,左右逢源,听起来似乎是难得的“齐人之福”,可真实情况却并非如此。
    据看到他们的人讲,丁心一俨然老了十岁有余,比被“规定时间、规定地点”是还要颓废,如同抽了筋、失了魂。反观石蕊,倒是春风得意模样,趾高气昂,吆五喝六。最惨的便要数鹿苹了,想当初,也算是天朝官场上的一枝花,既优雅又干练,可如今,简直成了莫泊桑笔下那个为了一条假项链赔上整个青春的玛蒂尔德,整日介被石蕊踩在脚下,稍不如意便拳脚相加,三十岁出头,已是黄面黑齿、鬓生华发,遇到她的人险些没认出来,还以为是丁心一家请的粗使老妈子……
    很多人或许做梦也想不到,震惊天朝市乃至全省官场的丁心一外逃事件,真正的策划者,其实是始终在背后不声不响的石蕊,而丁心一本人,事先竟毫不知情……
    近十几年来,丁心一在天朝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之他向来信奉“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从没想过要为自己找什么退路。丁心一自恃根深叶茂,市里有石蕊家的广大人脉,本人又多年苦心经营,省里有位高权重的何鑫大树阴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任谁倒台也轮不到自己,剩下的便只有“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想都没想过还有“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的一天。
    石蕊却与丁心一不同,女人做事本就谨慎,又在检察院系统工作多年,尤其是调到反贪局之后,目睹了太多的土崩瓦解,深知官场险恶。近年来,石蕊一直在一旁冷冷地观察丁心一,随着官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原本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更是渐渐被胜利冲昏头脑,什么钱都敢拿,什么事都敢办。特别是在同鹿苹勾搭上甚至不再背着自己之后,石蕊便明白,丁心一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她缠着跳“五月柱舞”的大哥哥了,出事是早晚的事情……
    去年,天朝市启动旨在追捕外逃贪官的所谓“猎兔行动”,石蕊主动请缨,担任该行动领导小组成员兼办公室副主任。
    当时,很多同事都曾表示过不理解,海外追逃,危险不说,东跑西颠、风餐露宿都是家常便饭。这倒也罢了,往往是忙乎了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力,还得罪人。另有密友从私心的角度劝石蕊,丁心一同那个鹿苹打得火热,她不留在天朝好好盯着他们,跑到国外去抓什么三窟狡兔。
    对此,石蕊都付之一笑,她有自己的算盘。凭多年从事反贪工作的经验,以及一个女人的直觉,石蕊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当上市委常委、又鬼使神差成为省委委员的丁心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已经离最终的风流云散不远了,自己必须借此机会积累经验,“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
    通过“猎兔行动”,石蕊发现,那些最终被抓回来的兔子,总结起来,无非是以下几项准备工作没有事先做到位:
    首先,是钱。钱这个东西,往往是只有到了没有的时候才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通常来讲,对于贪官,钱应该不是问题。可事实上,很多外逃官员在外面之所以过不下去,以至于不得不回国讨条活路,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钱。这些人以为有钱傍身即可万事大吉,殊不知有钱还得有命花才行,不少贪官在国内时富得流油,最终全都成了结案报告中的一个数字,真正能带走的少之又少。等到了外面,花钱如流水,自己又除了溜须拍马、媚上欺下以外百无一能,很快就山穷水尽,一旦混到住地下室、打黑工的地步,能赶上“猎兔”、被抓回国吃牢饭就算走运了。
    为此,石蕊下决心要提早将“败退台湾”后的安乐窝建好。她原本是个生活上很朴素的人,多年来一直自己花自己的工资,轻易不向丁心一要钱。可从去年起,后者便发觉,石蕊不知为何忽然变得“贪财”起来,没完没了地打听自己究竟有多少家底,一旦查实便“三光政策”。丁心一倒也没多想,在他看来,女人贪财,对于自己这种男人未尝不是好事,能用钱堵住她的嘴,省得后院起火,究竟便宜……
    钱到手后,石蕊通过“猎兔行动”中发展的关系网,将其分期分批转移到澳洲各银行,还在某富人区挑选了一处前花园、后游泳池的三层大宅,作为自己后半辈子的栖身之所。
    钱的后顾之忧解决了,接下来便是身份的问题。
    不少东窗事发后逃到国外的贪官,钱虽然够花,但身份问题却迟迟得不到解决,成为日后被“猎兔”者攻击的软肋。这些人尽管有外国签证,甚至绿卡,可依然是中国公民,护照是大陆的。外逃后,国内有关部门只要将护照一注销,立刻就成了“黑户”,就算有钱,也得东躲西藏。一旦被发现,不用等纪检机关动手,所在国就先给遣返了……
    这个问题可比钱难办多了,中国是不承认双重国籍的,一旦申请外国护照,中国国籍随即自动失效,自己和丁心一都是国家公职人员,更是此路不通。
    为此,石蕊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最终,她找到了大洋洲的一个小国,该国与大陆没有外交关系,处于互不承认的状态,连主权都不承认,国籍自然也就不必说了。换言之,申请该国身份时,大陆这边根本就不知道,虽然从理论上讲,成为该国公民的同时已经不再是中国公民,但仅限于天知地知,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两本护照都是真的,且井水不犯河水。
    更妙的是,该国与同处大洋洲的两个大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是互免签证的,若有日后,不必像鲁滨逊那样守着只有椰子树和鸟粪的小岛了此残生,可以拿着该国护照长期居住在澳洲,和当地公民没什么两样……
    除去钱和身份,还需要可靠的渠道,一旦出事,可以顺利且迅速地离开国内的渠道,这对于地大物博又与邻为壑的中国来说可不像欧美那样简单。而石蕊,刚好就有这样一条渠道,非常安全,且神不知鬼不觉,具体说来,就是“灯下黑”。
    “猎兔行动”中,工作组对付外逃人员一般的手段是以劝说为主,争取令其自觉自愿回国自首,若实在不行,再考虑动用没有中国特色的法律手段。这两招当然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如果遇到这种情形,而该外逃人员又是上面点名必须缉拿归案的要犯,那就只能用点手段了,非常规的,或者说是半合法的。
    “猎兔行动”领导小组汇同有关部门,开辟了一条特殊的秘密渠道,将死扛到底的贪官,半强制遣送回国,绕过西方国家那繁杂且不被中国人所熟悉的法律程序,就算是枉尺直寻了。而石蕊,正是这条渠道的负责人之一。
    条条大道通罗马,反过来说条条大道也都能离开罗马,这条渠道也一样,既能将人瞒天过海送回国,也能将人浑水摸鱼送出国。作为负责人的石蕊,掌握着与该渠道相关的大量资源,除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身份证明外,与海关及驻外使领馆也都保持着密切联系,一旦出事随时可以派上用场……
    这还不算完,多年从事政法工作的石蕊,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想长期逍遥在外不被打搅,还得有个令可能有朝一日对她下狠手的人投鼠忌器的“护身符”。
    这些年来,石蕊不知参与过多少贪腐案件的调查审理,经手过大量随时可以置很多人于死地的证据,这些证据中,有的已经解密,更多的则还没有。
    官场中的人都是同气连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场贪腐案件下来,竟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涉其中,真正最终法办的只是也只能其中很小一部分。一般来讲,石蕊他们只负责调查,之后将相关资料上报,等候处理意见,也就是说哪些人能办哪些人不能。虽然总说什么一查到底,但绝大多数案件都是有“天花板”的,上级划条线,线内的人铁面无私,线外的人法不责众。
    调查所获得的证据,也只能有一小部分真正派上用场,剩下的尘封起来,有的还有日后事后诸葛亮的一天,大多数往事已随风。石蕊一直留心收集这些材料,最好永远用不到,可若真的有一天被逼急了,必要时只能亮一亮这道护身符,真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好……
    以上这些,石蕊原本都是只为自己准备的,她本人绝对不是贪腐分子,工作积极勤勉不说,带颜色的钱更是一分一厘都没碰过。但丁心一是什么货色,她比谁都清楚,以石蕊的经验,出事是早晚问题,所谓不搞株连,那都是说给“不明真相”的群众听的,你什么时候见过某位官员树倒后,猢狲还能全须全尾的,这与猢狲本身干净与否无关。
    按照石蕊的想法,只要丁心一一出事,立刻卷包会,别等曾经的同事找上门来,只要通缉令还没下来,自己脱身应该不成问题。至于丁心一,那就去他的吧,这些年来背着自己不知搞了多少女人,尤其是那个整天在眼前晃悠的鹿苹,想起来就牙根痒痒……
    大约三个月以前,原省委副书记何鑫落马,丁心一忙着自救的同时,石蕊心里明白,该各就各位了……
    她找医院的熟人开了张证明,又向院里局里请了个长假,一边对先前准备妥当的那“三窟”,做点火发射前最后的倒计时检查,一边在家收拾随身物品。
    可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石蕊慢慢转了心意……
    收拾东西时,她找出了很多与丁心一从小到大一路走来的旧物,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对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石蕊不知独自掉了多少眼泪。难道真的要丢下丁心一?再怎么说也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几十年的情,就算再多恨和怨,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石蕊自己就是搞公检法的,曾经人上人的官员一旦锒铛入狱,在里面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当然明白。一想起丁心一后半辈子可能就要这样度过,石蕊就比感同身受还刻骨铭心。虽然所谓最毒莫过妇人心,可真到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时候,绝大多数女人,都会显露出其水做的本质,与情纠缠在一起时更是如此。
    一般来讲,每逢这种时候,女人都会主动替那个负了自己的男人找借口,“蒲苇纫如丝”是天生的,“磐石无转移”也得主客观条件允许才行。石蕊当然也不例外,仇恨的焦点很快从丁心一转移到了鹿苹身上,曾经的丁心一是多么爱自己,如果没有这个臭女人出现,绝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甚至连践踏党纪国法,也正可以虱子多了不咬到红颜祸水头上。
    一个多少有些恶毒的计划,慢慢在石蕊心中成型,丁心一要救,至于鹿苹,只是待在监狱里未免有些便宜她了……
    石蕊原本以为,丁心一会在挣扎一段时间后渐渐左支右绌,直至灭亡,却不成想,他最终采取的是一种大喜大悲的猝死方式。
    这多少有些出乎石蕊的预料,因此不得不临时调整策略,劫法场的好戏,是她随机应变、急中生智出来的,同谋的还有鹿苹……
    按照常规,作为丁心一的“大秘”,鹿苹本该在他倒台的同时,甚至更早失去人身自由,可事实上却没有。
    丁心一毕竟是市委常委,又是天朝唯一的两位省委委员之一,加之事出突然,省纪委决定暂时控制影响,反正丁心一已经落网,其他人先不动,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趁着这个时间差,石蕊先想办法将监视居住状态下的鹿苹弄了出来,要救丁心一,只能在“专案组”撤离时下手,调动海天新区的人力,这件事也只有鹿苹能做得到……
    本来已经引颈就戮的丁心一,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在最后一刻发生如此戏剧化的转折,直至被人从“专案组”的车队中抢出来,并马不停蹄送到石蕊和鹿苹预先安排好的接头地点时,他依然茫茫不知所措。
    见到鹿苹之后,丁心一才慢慢相信这一切居然都是真的,他不顾石蕊就在旁边,上前一把抱住鹿苹,嚎啕大哭起来。
    石蕊则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地在旁边冷眼观望。
    最后还是鹿苹意识到现在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推开丁心一,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若不是石蕊,两人这辈子怕是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丁心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拉着鹿苹,一起给石蕊跪下,说自己不是东西,您大人有大量……
    掐指算起来,和丁心一分别也没多长时间,但石蕊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目光呆滞、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的男人,就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又令自己既爱且恨的丁心一,一时鼻子发酸,差点也落下泪来。
    还是鹿苹说的对,现在还没到说这些的时候,虽然早有准备,但也不能大意,真等恢恢天网撒将下来,再可靠的渠道都是白搭……
    石蕊当然用不着着急,她心中明镜一般,从此刻开始,丁心一和那个想起来就让她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鹿苹的后半辈子,都已经成为自己的俎上鱼肉,想怎么修理就怎么修理。
    丁心一和鹿苹也是到了澳洲之后才明白这一点的,他们原本还天真地以为,石蕊真能像当年的石翰林那样宰相肚里撑船,却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报复心,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留在国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省得受这零碎折磨。
    丁心一还好,石蕊虽然怨他,但多少还会念及几十年来的情分,否则自然也不会费心救他,只是在居高临下之余隔三差五地阶级斗争常提常新一下。至于鹿苹,可就没那么便宜了,落到石蕊手里什么下场,不用想都能知道,跑也跑不掉,甚至不止一次盼着“猎兔行动”能早点将自己抓捕归案……
    或许是石蕊的护身符起了作用,或许不是,总之鹿苹期盼的“专案组”是再没来过,“猎兔行动”好像也慢慢偃旗息鼓了,只留下这三个人在大洋彼岸法外“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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