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易章 发表于 2016-5-11 10:5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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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一阵骚乱。我急匆匆赶往事发现场,跑得太急,也没注意,一脚踩在路中央一块刚拆模的木板上,跑出去几米才想起回头看一眼,只见木板上几寸长的钉子阴仄仄在笑,钉尖上殷红殷红的血,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感觉到不妙,我不跑了,扶住旁边的栏杆坐下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缓缓点上一支烟,低头看看脚上的血窟隆,心里冷笑一声:看来失足的,不一定都是妇女啊。
万幸的是那天塔吊脱钩,吊运的钢管散落下来未伤到任何人。虚惊一场之后,被送进医院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身为安全管理人员的我。从这件事,我得出两个道理,一,命再险,人莫急。二,不要有事没事就尼码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务必时刻低头看看脚下有木有钉子。食堂的大姐心疼地说,你在工地待个把月了,已经晒透了,透心的黑,本来一白遮百丑,现在脸黑得发亮,成一百零一丑,再加上成个瘸子,将来怎么找女人啊。
女人胆小,连毛毛虫都怕,我更胆小,连女人都怕。
因为前妻。我总是别人面前提起她。就像一个年轻人脱了光膀子眩耀自己的纹身或者战斗后的伤口一样。二乎乎的。想当初,我客走异乡外出打工,把她留在千里之外的家中,她说一直把我都放在心上,但是最后我才知道,她把我放在心上,却把别的男人放在床上。离婚后她的娘家人闹得非常凶,显然不满足让自己的闺女净身出户。
我受不了她哥哥们的拳头,同意将财产分割给她一半,之后万事大吉。所以她现在在谁的床上,有多幸福,我也不必发抖了,我和她已经不是一码事了,我是四十二号的鞋,她是四十一号的脸,怎么会是一码呢哈哈。
我是个房建工程师,带着家庭婚姻的失意,来到千里之外的地方负责建设高速房建工程。每次在工地会议上用官腔信口开河地发言,都觉得自己是堂而皇之地说话,荒而唐之的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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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团团的云是一页页图纸,被看图的人翻烂了。揉成团,扔下了天空。
图纸易看,不易懂。有个笑话说,某人接到一大工程,按图施工,用了一个月,建个六十多米高的大烟囱,他还纳闷:要这么大个烟囱干嘛使…结果甲方来了一看把他臭骂一顿,原来,人家要他打口井,丫图纸拿倒了…
即使拿正了图纸,随便个普通人看懂了也不会做。房建工程师这东西是在学校学不到考不出的东西。我们经理说,时间久了,经验多了,才能称为工程师。就像你筑一面墙,筑的长了,就不叫墙,叫长城。就像红军撤退,一口气逃了两万五千里,才不叫逃,叫长征。
仅仅从门口到食堂的一段长征,就让我脚底结痂的伤口走破了,流出血来,我很担心,以后这口子是不是每个月都会流几天血……
这几天挺难的,只有把脚向上抬起四十五度角,才能保证不让血流下来。脚上这个伤口像一只独眼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空哈哈哈。
空中有个大爷似的太阳,有两朵奴才似的云,一会帮太阳擦擦汗,一会帮它扇扇风。
池塘里有几百只蛤蟆呱呱叫个不停,那声音震耳欲聋,摄人心脾。一个工人师傅说:蛤蟆这是要集体造反啊。
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们拿着铁锹锄头,又围堵住施工现场和我们对峙。大家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高速公路修到这里,征地补偿款肯定是少不了,但是层层克扣,到村民手里就没几个钱了。
项目经理打电话给局长。局长又汇报给市长。这条高速是造福老百姓的重点工程,再说省里明年就开始从市里物色省厅的储备干部了……市长听完一拍桌子,刁民,刁民!抓起来,统统抓起来。
晌午,太阳里像放了砒孀。那么那么毒。
天气越是热的紧,植物越是鲜明,绿的发亮,紫的发亮,亮的可人。好多人戴着墨镜,眼上戴着,心上也戴着。不敢正视这真正的世界,为何不干脆戴个眼罩?看到些假的色彩还不如不看。
武警部队的人统统戴着口罩和墨镜,看起来十分的酷,只是人数有点少。和密密麻麻的村民数量相差悬殊。队长跟我们项目部商量说,最近闹事的特别多,他好几个班都去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了。希望跟我们施工队借些人手,反正我们年轻人那么多,他们配发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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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民们过于狡猾,青壮汉子们都站在后面高声叫骂,不停地拉仇恨,数不清的老幼妇孺挡在前面当肉盾。让全副武装的我们非常尴尬。一时间推推搡搡,我们不停后退。眼看就要顶不住。队长一声令下:打!!管它娘的什么老人孩子,往死里打。于是,很多警棍挥舞起来。
为人懦弱的我的残暴被释放出来,把那些难缠的老人当成前妻无耻的爸爸妈妈,把后面的汉子当成她的哥哥们。我红了眼睛。忘了脚上的疼。
人在进化之前本就是嗜血的野兽。一旦失去人性,就会恢复兽性。
摧枯拉朽的胜利之后,市政厅的网络纠察办公室是最忙碌的,他们在网上雇佣了很多人来删帖,封锁了所有关于在建高速暴力执法的消息。
两天后事态得到控制,官方出面对本次执法做出声明:当地一小撮村民暴力抗法,公安机关将严惩不贷,决不姑息,目前已经对带头寻衅滋事者进行刑事拘留。
武警大队给我们送来了锦旗,上面写着“鲁班后人,风雨斗士”。大队长还请我们项目部喝酒。
我的酒量极差,平时也不爱喝酒。倒是看门的老刘头最爱喝酒,他一喝酒,眼睛亮得就像是他每天卷在嘴边的烟头。老刘头是我们光棍界的楷模,我一直说向他学习,他七十二了,无儿无女无妻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守着六尺警卫室,一部收音机。乐呵得太阳升,乐呵得太阳落,乐呵得月牙弯,乐呵的月亮圆,日日年年。我羡慕他。怎地就做到孑然一身,怎地就能一身一世?
项目经理喝杯酒说:老刘头家以前在村子里是大地主的小儿子,十五岁那年他赶上文革,被人批斗,用皮带狠狠抽,打成了太监,所以一直没媳妇。三年前,开发商征到他的地了,他不干,上访,被上边人送进精神病院,精神病院看他那么大岁数,折腾不动了,就放了出来。我是看他可怜,才让他给工地看看门……
听完,我是心揪得不行不行的,打量着老刘头衣衫褴褛的样子,为何越是表面肮脏的人越给我最干净的感动,为何越是光鲜亮丽的人越给我呕吐的冲动。精神病?老刘头这么老实明理一个人怎么会是精神病?精神真空的时代,精神反而成了病。精神病院的工作者好比明代的东厂锦衣卫,个个身手敏捷,闻听哪里有人敢当街示威,击鼓鸣冤,势必身先士卒,手到擒来。
话说,我那天不也做了回锦衣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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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那么多干啥,我喝多了吧。街上的路面软成了棉花糖,两旁的树学会了分身术。
太阳像生了锈。发着黑红色的光。脚心里,钉子扎的伤口已经遏制,可是锈却留在我的肉里面。
突然天空阴仄仄的,中气不足,阳气侧漏。天空中多了一团乌云。
云层压到烟囱上,往下一根根插着闪电。那雷声嘎啦啦地响,吓的数昧心钱的人的手一抖,吓的成功人士在小三的床上一阵早泄。我看见乌云里,有无头的刑天持着干戈,有铜头的蚩尤运筹帷幄,那云从天上来,看来,天上也有卡扎菲,也有萨达姆。否则怎么会有反对派。
命太险,人莫急。人生如痢疾,我默念不急,不急,慢下来,慢下来,于是,痢疾慢成了便密……我仿佛看到,我的肠胃里有一只乌龟在哂笑一只兔子,正如时间在哂笑我。
我从梦里看到自己,在残暴的钟表里滴哒滴哒活着,没有其他功能……
是姐姐的电话把我惊醒的。姐姐哭着喊着说:小贝,你快回来吧。爸被打伤了。现在在医院。医生说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我的头有些晕:谁干的?
姐姐呜咽了一声说:政府要强征咱们村老宅。补偿款没到位,村里的人都不让拆,昨天晚上一帮全副武装的警察过来,推倒了咱家老宅子,打伤了好多人……
我腾得一声从床上起来,夺门而出,跑得太急,也没注意,一脚踩在仍然横在路中央的木板上,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便奔向机场。
身后,木板上几寸长的钉子阴仄仄在笑,钉尖上殷红殷红的血,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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