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民 发表于 2016-3-26 09:57:04

车间那些事


X机械厂机床车间配件班技术员李有智早已觊觎班长一职,可就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年初,机床车间主任被调离,原来的副主任赵忠凯荣升为主任,李有智看到自己晋升的机会来了。
谁都知道,机床车间正、副主任矛盾重重,两人各拉了一帮属下分庭抗礼,各不相让。按常理,厂长应该把他俩调开才对,其实不然。机床车间是机械厂最重要的一个车间,厂里将近一半的利润都是这个车间创造的,所以历任车间主任都很牛逼。主任分量重了,厂长自然会产生尾大不掉的感觉,特别是如果正、副主任铁板一块,厂长不得不提防他们私底下搞小动作,譬如绕过厂里接私活创收、做假账充实小金库等等。五年前就发生了一件事,某单位订了一批零件,和厂里签的合同上写的是三百个,机床车间加工时,应该单位的要求加工了四百个,多出的一百个用的是厂里的材料、厂里的机器、厂里的工人,获取的经济效益却进了车间的小金库。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于是乎厂长模仿当年曹操委派张辽和李典镇守合肥的做法,把针尖和麦芒安排在一起,任由他俩互相倾轧,进而达到相互监督相互制约的目的。正因为如此,副主任赵忠凯才能与主任分庭抗礼。
配件班班长马栋是主任一手提拔起来的,他自然站在了主任的队伍里,甚至还充当了主任对抗赵忠凯的急先锋。主任队伍里的一些聪明人,在赵忠凯面前还能做到阳奉阴违,毕竟人家是副主任,年龄也大,面子还是要给的。马栋却不同,他仗着自己是主任的红人,业务能力也强,就不把赵忠凯放在眼里,有时还敢抓住赵忠凯的失误当面顶撞,让他下不来台。
有一次赵忠凯下班组指导工作,他意欲逞能,越级指挥,却把一个数据算错了,进而下达了错误的命令。马栋心知肚明,却不纠正,结果铸成大错,制成的工件成了废品,给厂里造成五万元的经济损失。这事让赵忠凯丢了脸,配件班班长、副班长、技术员每人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有人对马栋说:“赵主任搞错了,你也不仔细核对,现在出了事谁都跑不了。这不,你的一千多元没影儿了。”马栋嘴上说“是啊是啊”,心里却嘀咕:有时为了达到损人的目的,不得不做不利己的事情。赵忠凯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马栋算计了,他把对方阵营里的这位干将恨得咬牙切齿。现在不同了,原来的主任走了,树倒猢狲散,恐怕马栋连做孤魂野鬼的资格都没有。赵忠凯再宽宏大量,再怎么招降纳叛,也不会把曾经故意让他出丑的刺儿头招致麾下,相反他必须拔掉这个眼中钉泄愤。
李有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要做钟馗手里的青锋七星宝剑,替赵忠凯斩掉马栋这个厉鬼。其实李有智和马栋之间还隔着副班长白雪娟,按照常理,就算把马栋搞掉了,班长也是白雪娟的,李有智充其量向前挪一步成为副班长,然而配件班情况特殊。白雪娟能当副班长,全是因为她那个担任保卫科长的丈夫四处活动,给她谋得了这个算不上级别的芝麻官。就她本人而言,无论业务能力还是管理才能,都戴不起“副班长”这顶帽子。有能力的关系户喜欢挑大梁以图日后晋升,没能力的关系户喜欢舒服的岗位混日子。车间领导知道白雪娟的背景,更清楚她的能耐,主任曾私下里叮嘱马栋,让他多辛苦一些,一个人挑起配件班这个大梁。所以白雪娟这个副班长当得最舒服了,工资奖金高,上有班长罩着,下有普通员工顶着,无需承担责任,也可以不干活儿。白雪娟常对人说,她就是混日子的。毋庸置疑,别说车间领导不会把配件班交给白雪娟,就算交给她,她也不敢接手。如果马栋倒了,领导肯定会越级提拔李有智担任班长。
李有智是个聪明人,正、副主任分庭抗礼时他属于骑墙者,不偏不倚谁都不得罪。他和马栋私人交情也不错,最起码面面上过得去,现在他想搞掉马栋替赵忠凯泄愤为自己谋利,似乎有点儿不仗义。可他一想到如果失掉这个机会,就永无出头之日了,还是狠下心来把“仗义”二字踩在了脚底下。既然下定了决心,就赶快行动。他又考虑到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势单力薄了些,最好再拉上一个帮手。李有智思忖再三,决定和副班长白雪娟结盟。
白雪娟和马栋矛盾很深,一方面因为他俩都是火爆脾气,另一方面两人认识也撞了车。马栋觉得,白雪娟靠走后门拉关系混了个副班长,工作能力一塌糊涂,啥心都替他操不上,既然如此,就应该知趣些,乖乖地混工资奖金算了,不要干预班上的事务;白雪娟却认为,她好歹也是个副班长,班上事务马栋应该和她商量,而不可把她视作空气。马栋有主任撑腰,做事独断专行很霸道,白雪娟仗着丈夫是中干,也不甘在马栋面前示弱,这两个人在一起,针尖对麦芒,平日里话说三句不对头就吵起来了。李有智是个灭火器,每逢两位班长吵架,他好言好语劝劝这个,又苦口婆心说说那个,那两个人还时不时拿他当出气筒。大家都说李有智是世上少有的老好人,褒奖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同情。严新明曾对胡卫东说:“你看有智像不像夹在母亲和妻子中间的窝囊男人?两个班长吵架,依我看让吵去,就算打起来事闹大了,主任也不会追究技术员的责任。还是有智心地太善良了,不愿意班上闹得乌烟瘴气。”胡卫东冷笑一声,说:“物极必反,一个人好过了头,恐怕就有问题。”
这天上午,马栋有事请了假。李有智和白雪娟两人在班长室一合计,决定趁此机会写份材料给车间领导,要求撤换班长。他俩密谋了一个多小时,给马栋罗织了八大罪状:班上制度过于严厉,不人性化;班组考核不一视同仁,偏袒个别人;利用手中的权力搞打击报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随意找借口和一部分人大吃大喝挥霍班费;用大家的钱高价购买关系户的劣质商品,给关系户牟取利益;工作中对班员肆意喝斥甚至辱骂,不尊重人;心术不正,班员犯了错不给予及时纠正,而是等酿成大错后搬出制度加以考核;工作中自己犯了错,从不自我批评,而是文过饰非诿过于人。本来还有第九条罪状——拉帮结派,后来李有智考虑到这条罪状可能刺激赵忠凯的神经,列举后又抹去了。在机床车间,赵忠凯和原来的主任就是拉帮结派的祖师爷,马栋和他俩相比,是小巫见大巫。
材料写成后,他俩把班员分批次请进班长室让在材料上签名。他们先请的几个人都是被马栋伤害过的。这些人看完材料,往日所受的屈辱一一浮现在眼前,最后都签了名。其中一个叫王霞的女工年轻时和马栋谈过恋爱,马栋结识了现在的妻子后,以性格不合为由向王霞提出了分手。后来马栋当了班长,估计是考虑到两人曾经有那么层关系,对王霞还算照顾,可此时王霞想到的却是当年被抛弃的屈辱,她二话没说在材料上签了自己的大名。
接下来请的一帮人属于中间派,这是一股必须争取的力量。李有智淳淳诱导,鼓励大家勇敢地站出来维护自己的权利。白雪娟痛斥马栋的种种劣迹,言辞慷慨激昂。李有智又拍着胸脯保证,车间领导绝对不会让马栋看到这个名单,让他们不要有任何顾虑。
白雪娟拉着严新明的工作服袖子说:“去年你母亲去世,你超了两天假,马栋就把你奖金扣了。谁没母亲啊!农村办丧事俗俗套套多,五天根本完不了。马栋连这点儿人情都不讲,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生。”李有智接着来了一句:“大家说说,我们还能让这个畜生继续做班长吗?”
去年严新明母亲去世后计划五天下葬,结果他舅家人闹腾,耽搁了两天,严新明超假了。马栋当着全班人的面宣布扣他的奖金,而严新明私底下给马栋讲明情况后,马栋说制度不能违反,但他的情况特殊,所以明着扣暗地里就不扣了,并嘱咐他不要对外人说这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平日里马栋对严新明也不怎么样,可就这件事而言是照顾了他的,他还真不愿意签名。而此时白雪娟情绪激动,好多人也随声附和并对他深表同情,李有智又在一旁督促他赶快签。严新明感觉身不由己,甚至觉得自己如果不签名就走不出班长室。他一狠心,索性提起笔,在材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转身就走。他走出班长室时,心里默念了一句:马栋,对不起了。
在李有智和白雪娟的鼓动下,特别是李有智那个不会让马栋见到名单的保证,给担心会受到打击报复的人吃了定心丸,大家纷纷签了名走出班长室,最后只剩下胡卫东垂着眼皮站在一边无动于衷。
胡卫东性格怪异,平日里总是以嘲弄轻挑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人和事,好像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任何人玩弄心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更可怕的是他敢于直面揭穿,不怕得罪人。他工作能力强却不求上进,朋友圈里黑白两道的人都有,所以他不用怕谁,别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其实说白了都是一些口舌之争,没什么大不了的,忍一下就过去了。
李有智一直对这个不怕天不怕地的怪人忌惮三分,他堆着笑脸劝说:“卫东,你看大家都签了,你也签了吧!你不用担心,车间换了领导,马栋的气数尽了。”白雪娟配合李有智,又开始喋喋不休地逐条数落马栋的罪状。
胡卫东一声不吭面如静水,等这两个人唠叨完了,他看了看李有智,瞟了白雪娟一眼,最后又把目光落在李有智脸上,不冷不热地说:“我这个人胆小怕事,为了求得平安,见了庙就烧香,遇到坟就磕头,至于庙里供的是哪尊神,坟里埋的是哪路鬼,我没有兴趣。”说完胳膊一轮转身离去。
李有智和白雪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白雪娟破口大骂起来:“这家伙该改名儿了,改成胡卫栋还差不多,死心塌地地保卫马栋那个狗杂种。”
李有智“哼”了一声,嘲讽说:“从来没啃过马栋扔的骨头,现在倒还成了条忠实的狗,不可思议。”
最后一拨被大家视作马栋的亲信,可以说是马栋担任班长时的既得利益集团。对这些人,他俩不抱多大希望,能争取一个算一个。有一人迫于压力的同时也认清了形势,把名签了,别的人虚与委蛇找各种借口就是不签。
全班成员过完堂后,李有智和白雪娟统计了一下,人数超过了三分之二,这可是个既有说服力也有杀伤力的数字。下班前,他俩带着签了名的材料,兴冲冲地走进了车间主任的办公室。
一个礼拜后,车间新的人事任命通知下发,说因为工作的需要,马栋被调往材料班担任副班长,李有智被任命为配件班班长。李有智大功告成。
马栋被调离了,一些担心会遭到打击报复的人坦然了,严新明内心的愧疚感也因马栋今后很少出现在他眼前而减轻了。放下了思想包袱的严新明兴冲冲地对胡卫东说:“李有智是个大好人,相信他不会对大家苛刻,也能把一碗水端平。”
胡卫东冷笑一声,说:“别那么天真!‘官’字就是一个黑色的染缸,马进去染成了黑色,狐狸、鸡进去也照样变黑色。”
李有智以班长身份上班的第一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先是痛斥马栋担任班长时的种种弊端,最后慷慨激昂地宣布:“从今天起,我们配件班要结束过去,开辟未来。有一首歌叫《团结就是力量》,具体到我们这里,首先正班长和副班长要团结,其次班长和班员要团结,大家劲往一处使,绳往一股拧,努力把工作干好。”他的讲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胡卫东没有鼓掌,他轻蔑地一笑,小声嘀咕说:“张果老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接下来白雪娟表态说:“我以前常和马栋吵架,主要是看不惯他飞扬跋扈,有时候也是为了给大家争取利益。现在有智成了咱们的班长,他是谦谦君子,心地善良。我坚决支持他,也请大家和我一样全力支持他。相信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班绝对不再有任何矛盾。”众人又是一阵掌声。
严新明大声嚷嚷说:“你俩做搭档,就是咱班的李白。”
有人不解地问:“李白是诗人,与他能扯上啥关系?”
严新明解释说:“不是诗人李白,而是桂系军阀的一、二号人物李宗仁和白崇禧,正是因为他俩合作亲密无间,桂系才成了气候。”伴随着一阵“哦哦”声,大家明白了,李有智和白雪娟也是喜上眉梢,显然很乐意接受这个雅号。
王霞低声对胡卫东说:“以前两位班长动不动就吵架,把班上搅和得乌烟瘴气,也让大家难做人。和正班长走得近了,担心得罪了副班长,和副班长走得近了,又担心得罪了正班长。现在好了,班长团结了,我们每个人都轻松了,再不用担心这个。”
胡卫东瞥了她一眼,说:“你听说过没有?两只大象打架时,倒霉的是草地;两只大象做爱时,倒霉的还是草地。”
刚开始,李有智和白雪娟还能以给马栋列举的八大罪状为反面教材,约束自己的行为,并欢迎大家监督,可时间一长渐渐变了。
首先大家发现,李有智和班上几个骨干经常和主任赵忠凯在酒店聚餐,花销自然是班费报销。班费亏空了,只有加大考核力度严惩严罚创收。羊毛出在羊身上,却拿去给狼做毛衣,众人意见很大。
李有智也闻到了风声。这天白雪娟和几个人闲聊时解释说:“你们发现没有,月度考核下来,车间对咱们班的考核项目比别的班少得多,有些事情,特别是劳动纪律方面的,主任对咱们可是睁一眼闭一眼,放到别的班根本不行。我们把大家管得松,车间领导肯定不答应,所以有智和主任走近,主要是为了维护大家的利益。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拿去给狼做毛衣,而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仍然给羊做毛衣。”
她这么一解释,大家想想也差不多。车间领导经查到班组巡查工作,看到一些违纪现象就会记录下来月末进行考核。配件班违纪行为不比别的班少,也被车间领导经常训斥,但月度考核却寥寥无几。训斥几句风一吹就没了,可考核却是要扣奖金的,损失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心疼?车间所有领导的考核建议月底都要汇总到主任赵忠凯那里,由他拍板到底考核不考核,这里面肯定会掺杂个人感情成分。
这件事平息了没多长时间,这天李有智突然宣布,给全班每人发一箱桃子。今年桃子丰收,果农都发愁卖不出去,李有智这么做,显然和马栋一样,是用班上的钱给关系户解决困难,说白了就是损公肥私。李有智给大家说这事时,有人小声嘀咕以示抗议,李有智不予理睬。
当天晚上,足足有三十斤的一大纸箱桃子发放到每个人手中。桃子色泽鲜艳,个头很大,吃到嘴里却没有味儿,内行一看就知道是打了膨大剂。
第二天上班时,大家纷纷议论。有人说:“那么多桃子,谁一下子能吃完?这东西又不好存放,最终还不是吃一半扔一半。”
有人说:“那哪是桃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看就是驴粪蛋。”
还有人说:“我打开尝了一个后,直接扔到垃圾箱里了,省得往楼上搬。”
……
热议中,大家渐渐意识到,原来李有智和马栋是一丘之貉。胡卫东说:“咱们是不是也该给李班长列举几条罪状?”当然这纯属过过嘴瘾,他没有那个号召力,也不愿意惹那个麻烦。李有智和白雪娟看大家正在气头上,躲在班长室里不出来以免引起麻烦。胡卫东的那句话他俩听得一清二楚。
严新明去材料班领材料回来,他告诉大家,全车间别的班也发了桃子,数量品质与他们发的一模一样,而且据可靠人士透露,这批桃子是车间工程师的亲戚的。原来是车间领导给亲戚解决困难,如此说来,大家错怪了李有智。尽管这样也是损公肥私,可设身处地为李有智想一想,他敢拒绝车间领导的要求吗?身为新班长的他不敢,车间其他班的资深班长也不敢。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了那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黑色的染缸里跌打滚爬,最终谁都是漆黑一团。大家开始埋头干活儿,不再发泄怨气了。
下班前李有智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主动提起了这件事。他说:“我这个当班长的有时候也很为难,有些事情大家误解了,还不好申辩。就像发桃子这件事,如果不是有人从别的渠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是不会说的,因为人多嘴杂,传出去了对领导不好。得罪了上级,大家的利益都受损,所以黑锅再大我也得背着。”
白雪娟接着说:“有些事表面上看是这样,实际却是那样。做班长的也有苦衷,请大家相信我们,理解我们。有人一见事就知道瞎嚷嚷,煽风点火,这是害群之马,大家可不要向他学习。”
就在李有智刚要宣布散会时,胡卫东不急不慢地说:“今天这事是大家错怪了二位班长,那我想问一下,当初你们给马栋列举的八大罪状里面,难道就没有他背黑锅的吗?”
李有智愣住了,白雪娟愣住了,除了胡卫东外,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场面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铃声突然响了。李有智定了定神,眨巴着眼睛朗声说:“下班了,散会。”




                                     2016年3月26日


雪格格 发表于 2016-3-28 12:14:37

这篇小说有现实意义,感谢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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